长春宫词

　　五月初五，正是端午佳节。
　　仁寿宫中，长福殿内，刚刚起身的太后正在梳洗，方姑姑为太后一下一下地梳着头。
　　看着双鸾镜中的影像，太后忽然道：“可该用黑椹染一染了吗？”
　　方姑姑手微微一抖，连忙道：“不必，太后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的，完全不必染色。”
　　说着，方姑姑又梳了几下，趁太后不注意，将一缕白发迅速藏在黑发中间，再施展巧手，将太后的头发挽成一个高髻，一边梳着，还一边笑道：“太后的头发又黑又浓密，梳成高髻最好看不过了。”
　　太后唇边流露一丝笑意，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哀家初嫁到夏王府时，只有十六岁，年纪轻轻，却要作为长媳当家，最怕镇不住府中老资格的下人们，因此最爱梳高髻，以求显得老成些，让他们心生畏惧。”
　　方姑姑笑道：“奴婢自然还记得。那时候奴婢也还小，开始梳不好高髻，还被太后娘娘骂了几回。”
　　太后笑道：“哀家骂过你吗？哀家都忘了呢。”
　　太后含着笑，忽然又是悠悠一叹，道：“这么快，四十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哀家爱梳高髻，是因为高髻显得老成，现在哀家爱梳高髻，却是因为高髻能衬得哀家年轻些。哀家已经老了。”
　　方姑姑连忙道：“太后娘娘一点都不老，太后娘娘年华正盛，还是后宫中最美的美人。”
　　太后瞥了她一眼，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油嘴滑舌的了？哀家这把年纪，又如何能和宫中的年轻姑娘们相提并论？”
　　方姑姑诚心诚意地道：“太后娘娘在奴婢心中，永远是当年那个艳冠京城，力压后宫三千粉黛的美人。”
　　见她说得诚挚无比，太后不由得也有几分感动，叹道：“年岁不饶人，‘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再美的美人也经不起岁月的蹉跎。哀家是老了。”
　　太后忽然一笑，又道：“哀家最好的年纪是在夏王府中，等到先皇登上大宝，入主紫宸宫时，哀家已经年过四十，也称不得是美人了。”
　　方姑姑道：“可是那时太后娘娘还是极美的，是先皇最在意、最敬重的人，宫中无人能及。”
　　太后叹道：“是啊，先皇最敬重的是哀家，可是一个女人啊，要的并不仅仅是敬重而已。渐渐地，宫里面有了王贵妃，又有了尹婕妤，个个都是年轻貌美。先皇敬重的虽是哀家，宠爱的却是她们。”
　　虽然是十余年前的旧事，太后此刻说起，语气中还是不由自主流露一丝黯然神伤。
　　方姑姑连忙跪下，道：“奴婢罪该万死，提起旧事，让太后娘娘伤心。”
　　太后摇了摇头：“你起来罢，你没有什么错，不过是哀家想起旧事罢了。”
　　方姑姑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道：“其实王贵妃、尹婕妤等人都已作古，太后娘娘也不必太在意这些陈年往事。”
　　太后沉默半晌，唇边忽然又流露出些许笑意，若是细看，不难发现这笑意之中带着一丝讥诮之意：“是啊，王贵妃她们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和哀家争先皇了。”
　　方姑姑跟随太后多年，深知当年宫中那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的内情，也明白此类话题乃是宫中禁忌，太后娘娘可以说得，自己却说不得，连忙低下头去。
　　太后缓缓地道：“如今想来，现在宫里面这个乱象，倒是和当年先帝初登大宝、哀家入主紫宸宫不久时颇有些相似。”
　　方姑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皇后娘娘虽然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比之太后的雍容，只怕还略有不及。”
　　太后摇了摇头，淡淡地道：“锦年不如哀家的，并非是什么母仪天下的风范，而是心狠手辣、审时度势，能掌控这后宫全局的手段。”
　　方姑姑不敢说些别的，只得赔笑道：“皇后到底还年轻些，或许再慢慢地加以磨练，就能好些，也未可知。”
　　太后笑了一声，道：“有些事多加以磨练，多增加些经验阅历，或许会做得好些。可是在有些事上，一个人天生是什么性情就是什么性情，无论怎样磨练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太后沉吟片刻，才道：“你可知宫里这么些人，哀家真正欣赏的是谁吗？”
　　方姑姑试探着道：“自然是清才人小主了。”
　　太后微合双目，摇了摇头，道：“哀家现在抬举如玉，只是因缘际会，哀家需要一个人，凑巧便是她罢了。”
　　方姑姑赔笑道：“那奴婢可就真不知道了，太后的心思百伶百俐，奴婢哪里能猜得透呢？”
　　太后道：“说给你听也无妨。哀家头一个欣赏的是宇文昭仪，从前的贤妃。”
　　方姑姑一怔：“怎么是她？”
　　太后缓缓地道：“这个丫头手段狠辣，如霹雳雷霆，杀伐决断，绝不留情，这一点倒让哀家颇为欣赏。只可惜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少了些城府，也不够心思缜密，所以还没有掌控紫宸宫的能力。”
　　方姑姑道：“太后慧眼。倒是奴婢眼拙了，还以为太后十分厌恶宇文昭仪。”
　　太后道：“我厌恶她，倒也不假，那是因为她对锦年的皇后之位一直虎视眈眈，而且威胁甚大。更何况她是宇文家的丫头，如果当年不是潞国公一力撺掇皇上，又何以会有......”
　　太后语声一顿，眼中现出又是痛心又是痛恨的神情。
　　方姑姑深知广平王平定故太子变乱，故太子也因此而死，这乃是太后心中至伤至痛之事，也是自己一向以来极力避免提及之事。
　　方姑姑想引太后不再提及往事，便道：“既然太后说宇文昭仪虽有决断，却心思略逊，不知紫宸宫中能让太后欣赏的人还有谁呢？”
　　太后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哀家所欣赏的另一个人，就是慧婕妤。”
　　这话似乎在方姑姑意料之中，只见她并不如何惊讶，只是道：“慧婕妤入宫时，太后就对她很是另眼看待，‘慧’这个封号还是太后所赐呢。”
　　太后点头道：“是啊，选秀之时皇上眼中只有梅美人，根本看都没有看慧婕妤一眼，是哀家觉得这个女子又有美貌，又有才学，聪慧伶俐，因此才将她留了下来，赐她‘慧’字作为封号。”
　　方姑姑道：“后来慧婕妤久病无宠，等到她痊愈了，也是太后娘娘做主，命淑妃和她一同启程去往玉华宫，这才有了她后来的宠冠一时。”
　　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姑姑一边察看太后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据奴婢看来，慧婕妤很是孝敬太后，从来不敢缺了半点儿礼数，侍奉皇后也很是恭谨，却不知为何......”
　　方姑姑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太后平静地道：“却不知为何哀家又对她弃之不用，改为抬举如玉，是不是？”
　　方姑姑惶恐地道：“奴婢不敢质问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摆了摆手，道：“你跟了哀家几十年，问几句话又有什么打紧？不必如此。”
　　太后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才道：“哀家一开始便知道，以这个女子的才貌性情，一定会让皇上喜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放在美女如云的紫宸宫，慧婕妤的容貌也可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若非是美女，如何能让皇上动心？纵然皇上心里面......对那个人始终念念不忘，但是却也会为美女动心，这乃是人之常情。”
　　太后停了停，又道：“如果仅仅是美，纵然会让皇上动心，却也未必会持续多久。美且慧，才会真的让皇上喜欢。如果徒有美貌，却没有见识、主见，不过是饭黏子，纵然有宠，也绝不会太长久。”
　　方姑姑赔笑道：“太后这么一说，活脱脱倒似是婷婕妤。”
　　太后冷笑了一声：“那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纵然这会子借着有孕，让皇上在意些，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大能为，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太后盛赞慧婕妤既美且慧，奴婢记得太后当初也很是期待她成为皇后娘娘的助力。”
　　太后叹道：“是啊，哀家当日对慧婕妤期待甚高，就是想着她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又知情识趣，懂得尊敬皇后，因此想着不妨抬举抬举她。可是谁料到，”
　　太后神情转淡，语气也渐渐转冷：“皇上对慧婕妤的宠爱未免也太多了些，已经不再是一个帝王对一个嫔妃的本分，慧婕妤在一年之内由才人升为婕妤，又不曾有孕，就连宇文昭仪当年宠冠六宫之时位份也不曾晋得如此之快，这就该令人警惕。”
　　太后仰起头，又是幽幽一叹，道：“更何况，皇上似乎又打算再度启用英国公，重用英国公之子、慧婕妤的兄长，外戚之势力渐长，只怕哀家扶植慧婕妤，是要养虎为患了。”
　　方姑姑这才明白太后前后转变的因由，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怪不得太后娘娘弃慧婕妤，转而抬举清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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