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其中一名较老成的牧监壮着胆子道：“启禀皇后娘娘，负责饲养狮子骢的是一名叫做赵立的牧役，此人昨日就告了假，今日还没有回宫来。这狮子骢的事，只问赵立便能问出原委，其余的，卑职们是一概不知啊。”
　　皇后道：“你们身为牧监，连厩中御马是否有恙都看不出来，险些伤到慧婕妤，你们可知罪吗？”
　　牧监们伏地哭道：“卑职知罪，卑职罪该万死。但是卑职并非有意，只是狮子骢向来与寻常马匹不同，卑职们又不熟悉它的习性，因此疏忽，请皇上皇后明鉴啊。”
　　一边哭着求饶，牧监们一边连连磕头。这含元殿前的高台上本来遍铺青石，极是坚硬，没几下，这几个牧监已经磕得头破血流，鲜血洒在青石上，格外刺眼。纵然如此，牧监们都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没有一个人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用力磕着头。
　　德妃素来温柔敦厚，见了这等惨烈景象，不免心软，便向皇后柔声道：”这几个牧监说的也是实情，他们平日里不过是管着那些牧役们饲养马匹，对狮子骢的了解自然不及那负责的牧役。现在出了这等事，他们固然有监管不周之责，却也不至于死罪。”
　　夏元昭一向敬重德妃，也道：“是啊，德妃娘娘说得有理，他们怎么能及得上内大相和副使的慧眼如炬？还请皇兄和皇嫂免他们一死。”
　　论莽热忙道：“我开始也并未看出来，是禄东合小兄弟心细如发，才发觉端倪。这么说来，这几个牧监若是真不知情，也怪不得他们。”
　　皇后一时拿不定主意，侧头看了看夏元熙。
　　从头至尾，夏元熙一共只说了数句话，全由皇后主持大局，这时才抬起目光，从左至右扫视了一番在场诸人。那目光宛如实质，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令人觉得好一阵疼痛。
　　论莽热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是吐蕃的内大相，自然早就听说过大夏皇帝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可是自从入朝以来，并未看出这位年轻的皇帝有什么殊异之处，在太后款待的筵席上，这位大夏天子说话并不多，只看得出侍奉太后颇为恭谨孝顺，对待妃嫔很是宽和。
　　刚才论莽热去察看狮子骢的情形，没赶上贤妃和丽贵人咄咄逼人的那一出，但是回来之后，向夏元熙和皇后禀报有人暗中在狮子骢的蹄铁上捣鬼，夏元熙却仍然是神色淡淡的，论莽热只道夏元熙沉迷酒色，纵容后妃，不免对他有几分轻视，暗道这样的皇帝如何能掌控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又如何能与吐蕃的赞荣干布相比？自己必然要回去禀报赞荣干布，吐蕃的机会已经来了。
　　直到夏元熙此刻环顾四周的这一眼，论莽热才悚然意识到，在这不言不语、平静宽和的外表下，并非是一个懦弱的年轻天子，而是一个深沉的大夏皇帝。
　　夏元熙缓缓地道：“朕的御马监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即使是不知情，也有连带之罪。宫里面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送到掖庭去罢。王怀义，传朕的口谕，让六尚的人都去瞧着。”
　　王怀义垂首道：“是。”
　　那几个牧监已经瘫软在地，吓得只懂得流泪，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千牛卫拖了出去。
　　夏元熙又道：“至于那个负责狮子骢的牧役，老五，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夏元舒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却还是平静地道：“遵皇兄口谕。”
　　夏元熙看了看论莽热，道：“内大相和副使很是辛苦了，改日朕再设宴款待二位，便由晋陵王送二位回鸿胪馆罢。”
　　论莽热见夏元熙忽然间就下了逐客令，不由得怔了怔。
　　他身边的禄东合却立刻躬身道：“微臣领旨。微臣告退。”
　　论莽热也只得施礼告退。
　　夏元舒陪着论莽热和禄东合步下高台。
　　嘉怡一直目光低垂，未曾向禄东合望上一望，直到此刻才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背影。
　　吐蕃少年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可是阳光下，微风扬起他的衣襟，他的脖颈和背脊同样挺拔。嘉怡忽然想起禄东合曾经告诉过她，沙漠上独有的那一种坚韧不拔、名为“胡杨”的树种来。嘉怡虽然从未去过漠北，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那胡杨树的姿态应该是怎样的。
　　高台之上，许久都没有人说话，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所有的人。
　　好一会儿，夏元熙才淡淡地道：“丽贵人言行无礼，着降为宝林。”
　　丽贵人的贵人之位是在宫里熬了三年，百般巴结贤妃，才一步步升上来的，这一回被夏元熙的一句话便降了三级。
　　丽贵人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并未真的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不过是犯了口舌之错，或许只是被申斥一番，也未可知。现在陡然间被降了宫里人人都看得比天还大的位份，而且是连降三级，不由得又慌又乱，急急地道：“皇上，嫔妾并没有恶意啊，嫔妾只是想错了，但是嫔妾一心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宫里面的规矩啊，皇上。”
　　夏元熙头也未抬：“采女。”
　　“皇上，嫔妾真的只是......”
　　“承衣。”
　　承衣已经是后宫妃嫔里面最低的等级了，再往下便是没有任何名分的宫女。丽贵人这才不敢再说半句话，只是不住地哀哀痛哭。
　　夏元熙眼睛抬也不抬，道：“丽承衣从今日起闭门思过，不许踏出宫门半步。至于其他事是否和丽承衣有关，待晋陵王审过那个牧役再说。”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丽贵人连降五级被降为承衣，这还不算完结，听夏元熙的意思，秋后算账也未可知。可是丽贵人毕竟是世家之女，她的兄长在朝中担任御史一职，很受重用，难道因为她说了些口无遮拦的话，皇上还会赐死她不成？
　　到了这时，贤妃再气焰滔天，也只得低头不语，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不知自己将会受到什么责罚。
　　皇后心中暗暗快意，悄悄向夏元熙看去，只见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右手食指却在几案上轻敲了两下，显见得心中正在不住沉吟。
　　皇后忽然想起从前朝传来的消息。
　　西域的高昌国不尊王化，暗中与大食国勾结，夏元熙讨伐高昌国之心久已有之，先前只是碍着与吐蕃之间的战乱，因此才不愿同时与高昌国开战。现今大夏与吐蕃已经结盟，平定高昌国便是下一步的行动了。可是这兵权究竟是交给这些年一直南征北战的潞国公，还是交到昔日军中有名的猛将、闲散了十年、又是宗亲的任城王手上，朝中的大臣们一直意见不合。
　　想到此处，皇后便已决定今日无论夏元熙怎生发落贤妃，自己都决不能参与任何意见。
　　夏元熙终于道：“贤妃误听人言，言行也有些不当之处，着降为昭仪。”
　　宇文昭仪想到自己的父亲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才令自己从昭仪晋为贤妃，这一下子又打回原形，不由得又羞又恼，几乎要哭了出来。她终究是性子坚韧，不愿让旁人看笑话，这才强撑着道：“嫔妾谢过皇上。”
　　房陵长公主看着宇文昭仪，心中很是有些着急，正想着该如何替自己这位大姑子求情，忽然听夏元熙道：“房陵这三个月在府中好好静一静，想一想，先不用进宫来了。”
　　房陵长公主初时似乎没有听清，要过了一阵才会过意来。不许她进宫，那自然是不许她去见太后，她一个年纪轻轻的长公主，若是没有太后倚仗，还有什么势力可言？
　　也不等房陵长公主谢恩，夏元熙已经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朕累了，今日就散了罢。”说罢，一抖袖子，已经转身向含元殿后走去。王怀义、高太平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皇后命众妃嫔也都各自散去。
　　别人倒罢了，宇文昭仪回到景明宫中，又气又恼，又羞又怒。
　　珍珠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茶走到宇文昭仪身旁，低声道：“娘娘渴了半日，喝一杯茶润润喉咙罢。”
　　宇文昭仪一抬手，将茶盘茶盏打翻在地，碎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珍珠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宇文昭仪已经抬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珍珠的脸上。
　　珍珠猝不及防，被这一个巴掌打得摔倒在地，一只手正杵在碎瓷片上，顿时疼得“哎呀”一声，鲜血直流。
　　宇文昭仪柳眉倒竖，骂道：“吃里扒外的小贱人，竟然算计到本宫的头上来了！若不是你暗地里给本宫出主意，让本宫先下手为强，将慧婕妤和那吐蕃副使私下里交谈的事说出来，本宫何以会落得这步田地？”
　　宇文昭仪似乎还不解恨，又啐了一口，道：“小蹄子，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你若不说出来，仔细本宫剥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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