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皇后停顿片刻，似乎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置眼前之事。
　　贤妃见皇后的意思竟似要将这件事当成误会一场，就此了结，那自己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力气？她情急之下，向丽贵人连连使眼色。适才纤尘还未上到高台之上时，贤妃曾暗地里让琥珀传话给丽贵人，丽贵人见了贤妃的眼色，便明白了贤妃的意图。
　　丽贵人本来见晋陵王、临川王、弘化长公主、清才人等人都为慧婕妤说话，心下未免有些惴惴，暗想不如就此抽身而退。可是见贤妃连连使眼色，不免很是为难。
　　丽贵人再转念一想：宫中人人皆知自己是贤妃的人，自己所能依傍的也惟有贤妃了，如若触怒了贤妃，失去了她的护佑，别的娘娘小主们断然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自己在紫宸宫中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更何况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想改口，纵然皇上和皇后不会怪罪她，慧婕妤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丽贵人咬了咬牙，大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嫔妾还有下情回禀。”
　　皇后很是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头，道：“丽贵人，刚才晋陵王、弘化长公主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本宫念在你也是一番好意，想维护紫宸宫中的规矩，纵然有些言语不谨慎，也不过薄施小惩。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丽贵人道：“皇后娘娘，虽然五王爷、长公主证实那一回嫔妾见到吐蕃副使在宫中，乃是由五王爷请来为长公主讲解吐蕃礼仪，却并不能证实慧婕妤与副使二人之间并没有私情。眼前就有铁证。”
　　丽贵人说得斩钉截铁，转过头去看向吐蕃使节的席位，禄东合神情平和沉静，一双眸子仍是那么明澄清澈。
　　丽贵人盯着禄东合，一字一句地道：“适才慧婕妤在马球场上遇险，皇上立刻便命李校尉前去相救。晋陵王和临川王奉命在场边巡场，自然更是接近。可是无论是李校尉还是两位王爷，却都不及一个人下场相救得迅速，我倒想请问副使，如何能比奉旨巡场的两位王爷、羽林军校尉都要到得及时呢？所谓关心则乱，副使想必是心神耳目都在马球场上罢？”
　　丽贵人这一番话说得极是毒辣，众人回想刚才的情形，确实相救纤尘时，禄东合一马当先，若不是他第一个冲下场奋不顾身地去相救，只怕后来晋陵王、临川王、乃至李校尉，都无法如此迅速地便制伏发疯了一般的狮子骢。
　　想到此处，众人看向纤尘的目光又不由得有些异样起来。
　　禄东合在太后所设的筵席上，对种种难题对答如流，表现出超过他年龄的智慧和从容，他又是如此一个俊秀的少年，因此很得宫中这些娘娘小主们的欢心。即使丽贵人言之凿凿，他与慧婕妤有私情，因此才不顾性命地相救于她，众人倒是对禄东合更多了几分喜欢，暗道原来这个吐蕃少年并非只是智慧超群，风度不俗，这马上的骑术也是如此娴熟，又是这般勇气卓绝，有情有义。
　　可是众人看待纤尘，又是不同了。本来纤尘受夏元熙宠爱，就很是招人嫉恨，她获得恩宠虽晚，位分却晋得最快，入宫不过一年，已经位列婕妤。众人暗恨她必然是施展了狐媚功夫，因此不仅迷惑了皇上，连禄东合这个极是讨人喜欢的吐蕃少年也被她迷惑得失了本性，实在是可恨至极。
　　皇后刚才一直在询问的，无论是贤妃、谨婕妤、丽贵人，还是晋陵王、临川王，虽然有的是后宫嫔妃，有的是皇亲国戚，可都是大夏的人，身为大夏皇后，自然有权力质疑盘问他们。可禄东合是吐蕃前来迎亲的副使，身份与别人迥然不同。
　　皇后沉吟片刻，声音放和缓，向禄东合道：“副使，本宫问你，刚才丽贵人的话你可听到了？”
　　禄东合神情平静，语音也是一贯的从容谦和：“皇后娘娘，微臣都听到了。”
　　皇后瞥了丽贵人一眼，道：“丽贵人说你比巡场的晋陵王和临川王冲入马球场都要早，你可承认吗？”
　　禄东合道：“微臣不敢否认。”
　　皇后抬眼看了看夏元熙，见他双目也正瞧着禄东合，幽深的眸中似乎有隐隐光芒闪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向禄东合道：“副使，本宫给你机会解释，为何能如此迅速地去到马球场中？”
　　禄东合平静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不敢自称反应迅速，只因为有一位宫女来找微臣，言称或许有人暗中对弘化长公主不利，请微臣多加关注。因此微臣便跟随这名宫女来到马球场边，恰好赶上慧婕妤发生意外。”
　　“什么？”皇后脱口问道：“那宫女现在何处？”
　　“微臣刚才下到马球场中之后，就再没见到这名宫女。”
　　台上众人不由得脸色微变，人人都立刻想到如若禄东合所言是真，那么这名将他引到马球场边又神秘不见的宫女可就是一位关键人物了。
　　丽贵人哼道：“这紫宸宫中的宫女，少说也有数千名，副使只说是被一名宫女引到马球场上去，又说再没见到这名宫女，这可不是让咱们大海捞针吗？”
　　禄东合点了点头，神色甚是平和，道：“贵人所说的很有道理。”
　　丽贵人还当禄东合定然反驳自己，本已想好该如何与他针锋相对，没想到他竟然赞同自己的话，不由得怔了一怔。
　　贤妃冷笑道：“副使智者之名名满草原，咱们也都曾见识过副使的智慧，难道就凭一个不明来历的宫女的几句话，副使就信以为真了不成？委实难以令人相信。”
　　禄东合也不回答贤妃的话，抬起目光静静看向嘉怡。
　　嘉怡身子微微一颤，陡然间泪盈于睫。
　　禄东合入宫三次，二人相对清谈，以礼相待，未曾逾矩一步。嘉怡虽柔情深系，却碍于双方身份，只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禄东合更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将自己的心事透露半句。可是今日这一望，两个人各自辛苦建立起隐藏自己情感的围墙瞬间瓦解冰消。
　　刚才贤妃、丽贵人等众口一词，指称纤尘与禄东合之间有私情，嘉怡虽不至于全盘相信，但是心中也不免起了些许疑虑，毕竟，救纤尘时，禄东合冲在了最前面，这是她亲眼所见。直到此时她才明白，是什么才能够蒙蔽禄东合的智慧、令他难辨真假。原来，禄东合心中在意的从来都是她。
　　纤尘暗道不妙，抬头看向对面的夏元舒，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色。
　　嘉怡和禄东合，一个是吐蕃未来的王后，一个是前来迎亲的副使，如若两人为情所困，不仅于和亲大计有害无益，给他们自身也必然带来灭顶之灾。从前嘉怡不知道禄东合心事还好，两人尚能守礼自处，这一回明白了彼此心意，那压抑已久的情感只怕就不再受理智控制，说不定一时冲动下会铸成大错也未可知。
　　果然，嘉怡陡然间站起身来，向夏元熙和萧皇后斩钉截铁般地道：“皇兄，皇嫂，那去找副使的宫女，是臣妹派去的，若是要追究什么责任，只唯臣妹是问便可。”
　　一时间，萧皇后不由得有些错愕，夏元熙也似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人互看了一眼。
　　萧皇后向嘉怡问道：“嘉怡你既然说那宫女是你派去的，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嘉怡你又为何派她前去？总要说明白些才好。”
　　嘉怡扬起头，语气甚是坚定：“皇嫂所问的这些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皇嫂知道派宫女前去请副使是臣妹的主意便够了，臣妹一力承担，再没有什么好说。”
　　嘉怡唇角微抿，神态极是决绝，她身材虽纤细，年龄尚小，可是下颌轻抬，背脊挺得笔直，秀发在风中微微飘扬，颇有些凛然之色。
　　萧皇后深知这位堂妹兼表妹外柔内刚，很有主见，性子极是执拗，否则也不会有自请吐蕃和亲之举了，见了她如此神色，便知她定是下定了决心，即使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如若责罚她，不仅于太后和任城王面子上不好看，更何况她和亲出塞在即，此后天高地远，要在草原上渡过余生，让人想起也颇觉不忍；可是若不责罚她，当着这些后宫嫔妃、金枝玉叶皇亲国戚们，如此含含糊糊地了断，也无法服众。
　　萧皇后左思右想，不由得十分为难。
　　夏元熙冷哼了一声：“胡闹。”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说出这两个字，便已是对嘉怡极为恼怒了。
　　夏元舒心里明白，嘉怡将这件事揽下，便是看出那无名宫女去请禄东合乃是有人故意陷害，必然再也无法找到这名宫女了，禄东合所言自然也就无法印证。因此嘉怡便将这责任担承下来，宁可拼着承受夏元熙的帝王之怒，也决不肯让禄东合遭受嫌疑。
　　夏元舒心中暗叹，脸上却仍如平常一般温和从容，站起身来，道：“皇兄，皇嫂，臣弟也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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