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清晨，纤尘还未睁开眼，已听到窗外啁啾的鸟鸣。长春宫周遭的千竿翠竹，时常引来雀鸟流连，清晨本来就寂静，更显出鸟语声声，婉转悦耳。
　　纤尘刚想叫掬香进来，忽然觉得脸上又热又痒，随手一摸，只觉得触手处凹凸不平，全不似平日里细腻柔滑。这一惊非同小可，纤尘急忙翻身坐起来，叫道：“掬香，掬香。”
　　掬香正在外面准备洗漱的热水，听见小主召唤，答应一声，进了来，边走便笑道：“小主今儿起得晚了些，想是昨日几位小主来了说话高兴，所以睡得晚。”
　　说着，掬香已经走近榻边，见了纤尘，陡然一怔，失声叫道：“小主。”
　　纤尘强压住心头的惶恐，疾声道：“取镜子来。”
　　掬香三步并作两步从妆案上取来了菱花镜，双手捧着，放在纤尘面前，手指犹在微微颤抖，显见得心中又惊又怕又是担心。
　　纤尘往镜中看去，平日里原本白皙细腻不见一星儿瑕疵的双颊，此刻竟又红又肿，还有些疹子遍布颊上，看上去甚是怕人。
　　纤尘急怒攻心，一挥手，将菱花镜摔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澜月正从门外进来，菱花镜差些儿砸在她的脚上，不由自主向后一退。她服侍了纤尘这些日子，已经明白这位小主待下人宽和，绝不是动辄发脾气打人的性子，这般动怒，必然是有大事发生，连忙快步走了进来。
　　澜月一见纤尘的脸，倒吸一口凉气，怔在当地。
　　纤尘嘴唇微微颤抖，强自镇定，向澜月道：“去向皇后娘娘禀报吧，就说我突发痘疮。再传个太医进来瞧瞧。长春宫上下的宫人也不能随意走动，只怕是要封宫了。”
　　澜月和掬香相顾变色。
　　原来这封宫就是把整座宫完全封闭起来，另派侍卫在宫殿周围把守，上至宫中的小主，下至宫女内侍，一概既不许出，又不许入，日常饮食供给每日隔墙送进去。一旦封宫，这座宫就如同冷宫了一般，不光是这宫里的小主再无恩宠，就连宫中服侍的人也从此不见天日，。但是封宫之事并不常见，惟有这嫔妃犯了大错，出于某些原因皇上又不愿贬去冷宫，才会出封宫一举。另一种封宫的可能就是这宫中突然爆发时疫，为了避免传染其他各宫宫人，也会用封宫的法子。
　　澜月定了定神，道：“小主先别急，据奴婢看，小主这倒不大像痘疮。”
　　纤尘本来万念俱灰，听了澜月这话，心中陡然燃起一丝希望：“澜月，你这话可当真？”
　　澜月点了点头，道：“奴婢冒昧，想问问小主除了脸上之外，身上可也起了红肿吗？”
　　纤尘道：“身上倒没觉得有什么。”
　　说着，纤尘也顾不得许多，解开寝衣的衣带，露出肩头，澜月和掬香细细看去，只见胸前背后都是脂光粉腻，白嫩异常。
　　澜月笃定地道：“这就是了，奴婢敢确定，小主这个绝不是痘疮。奴婢幼年时曾经经历过一次痘疮爆发，家中亲人也有因为这个去了的。但凡生了这个病，不光是脸颊，脖颈、胸前、背后都有红疹出现。小主倒像是节令不合的过敏之症。”
　　掬香皱眉道：“小主在家里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什么过敏之症，怎么会一到宫里头就添了这个毛病？”
　　听说不是痘疮，纤尘也镇定下来，道：“这个倒不急，回头慢慢找原因就是了。倒是现在，我既这么着，好歹都得去回皇后娘娘。”
　　澜月道：“奴婢去回皇后娘娘吧，也不提出疹一事，就说是小主突发过敏之症，要请个太医来瞧瞧。回头等太医来了，给小主请过脉，咱们再慢慢参详。”
　　纤尘点头道：“好，你去吧。”
　　见澜月走了，掬香这才走到纤尘身边，低声道：“小主难道不疑心吗？怎么好端端地突发了什么过敏之症？会不会是澜月她……”
　　掬香话虽只说了一半，纤尘却完全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道：“看着倒不像。若真是她，刚才我说要向皇后娘娘禀报我发痘疮的事，她就不会拦着。若是真传出去了我发痘疮的消息，纵然最后太医断了说不是，也多少会于我名声有损，说不准皇后为了保险起见，就算不封宫，也会命我禁足。她既然维护于我，可知也不想我出什么事。”
　　掬香想了想，道：“小主说得有道理。”
　　纤尘叹了一口气，道：“掬香你是我带进宫来的，自然是我的心腹。澜月她们既然跟了我，大家以后的命运也就是跟我绑在了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不消说的了。若是我出了什么事，这宫里的人少说也是杖责一顿，贬到掖庭去做苦工的，若是往严重里说，只怕都要被乱棒打死。澜月她们若是稍知利害，也不会做出背主求荣之事来。我宁愿相信她们。”
　　掬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纤尘道：“你一会儿出去，只说是我身子不爽，闭门谢客，其余宫女内侍不经传召，也不要进内室来。等太医来了，你再来禀告我。”
　　掬香答应着出去了。
　　望着她出去的背影，纤尘不由得深深一叹。
　　刚才她在掬香面前说的那一番话，既是在说对澜月的信任，也是说给掬香听的，尽管掬香自幼在英国公府长大，服侍她已经多年，但是在这最是看不透人心的宫里面，谁也不知会不会一时糊涂蒙了心，做出背叛她的事来，所以她才要如此这般暗中点拨掬香。
　　纤尘微微垂下头，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哀伤。
　　原来，对掬香，对这个她自幼就行动坐卧在一处，直如姐妹一般的丫头，她也不能全然放心，她也要这般提防着她。难道，进宫不过这几日光景，她就变了吗？就已经把提防别人当做了一种本能？那么，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她又能信任谁、依靠谁呢？
　　纤尘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日头正渐渐当空，可是再明亮灿烂的阳光，都照不透这宫墙中深沉的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澜月和掬香进来禀报：“启禀小主，皇后那边已经回过话，太医也已经请来了。”
　　纤尘低头看了看衣衫，没有什么纰漏，这才走到另一侧起居之所，道：“传太医进来罢。”
　　掬香打起帘子，澜月片刻就传了太医进来。
　　这太医一直低着头，走到近前，按例行礼道：“太医院安守纯，见过才人小主。”
　　纤尘见这太医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余岁年纪，不由得看了澜月一眼。
　　澜月只是极轻地点一下头。
　　纤尘含笑问道：“安太医在太医院供职多久了？”
　　这年轻太医安守纯垂首道：“卑职上个月初才来太医院。”
　　“上个月初？”纤尘虽然脸上还肿胀热痒，急着要请这太医看看，也不由得怔了怔：“既是上个月才来太医院，这会子就能进宫请脉了？可知安太医实在是医术高明啊。”
　　安守纯道：“太医院中的同僚今年有三位要告老还乡，人手原本就不足。院判的意思是，既然进了太医院，迟早要进宫为诸位娘娘小主请脉，既然今日有小主宣召，卑职正好可以多加历练。”
　　纤尘看了看澜月和掬香，忍不住笑道：“这位太医倒是直率得紧，院判拿咱们来做历练的意思，居然也都说了出来。”
　　澜月和掬香都掌不住笑了出来。
　　安守纯急忙跪倒在地，道：“卑职失言，卑职失言，请小主赐罪。”一边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纤尘道：“安太医有话直说，我很是喜欢这样的直率性情。起来罢，我还要劳烦安太医看症候呢。”
　　安守纯站起身来，道：“卑职为小主请脉。”
　　纤尘一只手伸在案上，掬香连忙上前搭了一块帕子在她手腕上。
　　安守纯刚要上前，纤尘却道：“请脉不忙，安太医先抬起头来罢。”
　　安守纯的头垂得更低：“卑职不敢直视小主。”
　　纤尘叹道：“医家本来就讲究望闻问切，更何况我要劳烦安太医看的症候，就是在脸上，安太医不抬头，这可怎么看呢？”
　　安守纯这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纤尘的脸上，不由得一怔，左右仔细打量片刻，快步上前，两根手指隔着帕子搭在纤尘的腕上，凝神了好一会，又向纤尘脸上打量了一阵，这才收回手，退了两步，道：“小主不必忧虑，这绝非痘症，也非其他时疫。”
　　纤尘虽然方才得澜月认定并非是痘疮，但是现在得了太医亲口断症，心中才真正踏实下来。澜月和掬香也都松了一口气。
　　“那请问安太医，我这究竟是什么症候？应该怎生调养？”
　　“据卑职看来，小主这是过敏之症，此症多发于春天，皆因春天百花盛开，花粉、柳絮之物即使人眼不能看到，却也容易引起过敏。敢问小主之前可是每逢春日，就时常觉得双颊发痒呢？”
　　纤尘摇了摇头：“这却从来没有过。”
　　安守纯沉吟道：“既然如此……还有一件奇怪之事。小主脸上是否觉得微带麻痒，此外还有些烧灼的疼痛感？“
　　纤尘忙道：“正是。不瞒太医说，除了担心这症候是否能医好之外，我还担心我的脸是否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如果真的毁了容貌，纵然是医好了，我也……”
　　纤尘说出来的正是她心中最怕的事，说到后来，泪盈于睫，一句话竟然说不下去。
　　安守纯连忙道：“小主请放心，微臣只要对症下药，必然能解小主的烦忧，绝不会破坏小主的容颜。”
　　掬香也上前安慰道：“小主，既然安太医说能医好，那必然是无碍的，小主先放宽心。”
　　纤尘点了点头，又向安守纯道：“刚才安太医说有一件事奇怪，不知是什么事？”
　　安守纯道：“卑职看了小主的症状，只怕是黄杜鹃花粉引起的过敏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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