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满溢

　　凉凉的液体从我两侧眼角滑落，湿了两旁的发和底下的枕头。我知道我又是在做梦了，但我却醒不来，我知道，一旦睁开眼，娘又要不见了，我想要多见她一会儿。
　　一双手在替我拭去两颊的泪，那是娘的手吗？不，娘的手软软的，没有茧。我知道那是谁的手，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的，仿佛我的脸是件一碰就碎的气泡般，就那么极轻地拂过。我一把抓住那只手咬了下去，狠狠地，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嘴里满是血腥味，我依旧没有松口，反倒咬得更重了。那只手一动不动，就这么任我咬着，身边没有丝毫的动静，只是我的枕头更湿了，眼更痛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没了气力，才终于放开了那只滚烫的手，嘴里很咸，不知是血还是泪，我全数吞了进去。我依旧闭着眼，一刻也不曾张开，我怕一睁眼我就咬不下去，我不知道一睁眼看到的那个男人，我该恨还是该爱......

　　早晨醒来时，李洌已不在了，枕上有一处玫瑰似的血渍，开得甚是妖艳。那是李洌手被我咬破留下的血。
　　这一日，李洌没有再来坤宁宫，只在正午时着了王公公来，说是政事繁忙，午膳便在上书房用了，让我不必等着了。而那时，我早已吃下了半碗饭，一条鱼，还有几大块五花肉。那一日，我胃口极好，由于手上还绑着带子，便拿了个勺子，本着浪费是罪的原则，把御膳房上的二十个佳肴吃了个精光，另带三大碗米饭和一盘饭后水果。
　　一整天，我无所事事，我只能呆呆地盯着窗口的仙人掌，时不时地用“武装”的手指去对付那□□的刺，想要报那扎手之仇，却不想这刺如斯坚强，不仅没被折断，反而穿过层层包裹再一次刺进了我的手里，我顿时收回了手，疼。不知道手被咬着，有没有这么疼。
　　许是午间吃的太多了，晚上再也吃不下，我早早地洗洗睡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床边空空如也，李洌依旧没有来坤宁宫。听小连子说他昨夜和几位大臣在御书房议事到很晚，我爹也在其中，仿佛是有关南方边疆战事的。众大臣离去后，李洌便在御书房批了一夜的折子。
　　中午，我逼着一众人陪我享受着大餐，桑桑抓着只鸡腿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舔舔手指上的酱油，小连子颤颤地拿着筷子夹了颗青菜往碗里送，其他五个宫女三太监低着头坐在桌边，时不时拿眼睛相互瞟瞟，又瞄瞄桌上的菜，不敢乱动。
　　“碰！”我重重地放下手上的碗筷，一只脚踩上凳子，所有人立马站起来齐喊：“奴婢/奴才该死，请娘娘恕罪。”桑桑正在专心剥着一只螃蟹，见状咬了一口蟹黄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小连子，你去拿些酒来，这么吃饭太闷了，咱们来行酒令！”
　　“啊，不行啊，娘娘，奴婢不敢。”宫女小月吓得连忙摆手，那表情像是要杀了她似的。
　　“是啊，这怎么行呢，娘娘，您就是借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干这不分尊卑的事儿啊......”小连子更是直接往地上一跪。
　　“停！！！”其他宫女太监也正要跟着跪下去，我扯着嗓子大喊一句，所有人便都半蹲在了那里。我的老天，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桑桑！”我朝她使了个眼色，桑桑立马用那双满是酱油的手拉起小连子道：“不就行个酒令嘛，一个大男人，至于这样嘛，走走走，带我拿酒去。”
　　不愧是从小跟着我的人啊，我从心底感到欣慰。
　　“呃......不好意思，我忘记你本来就不是男人了，这也怪不得你。”
　　小连子刚要迈出门槛的脚顿了顿，挣开桑桑的油手自顾自走了。
　　“小姐，不就借他衣服擦了下手嘛，小连子也忒小气了。”桑桑掰了只蟹脚边咬边说。
　　我满脸黑线......
　　——
　　“人在江湖飘啊，哪能不挨刀啊！你喝，你喝......”
　　“不对，呃，我已经喝过了，到你了！”
　　“再来再来......”
　　“四个喜啊，五魁首......”
　　酒过半酣，坤宁宫的所有人正在我的淫威之下行着酒令，一个个平时看着规矩得很，真的玩起来可不比桑桑差！
　　“娘娘，好酒量啊！满上满上......”
　　“呀，没酒了！”
　　“啊，这么快就没了啊，呃......”小连子打了个嗝，摸摸肚子，“不怕，奴才这就去御膳房取来！”
　　“好，我们等着你！喂喂，你走稳点，凳子都被你撞倒了，哈哈......诶，那里是门！”我一边摇着空酒瓶一边笑着小连子。
　　“你怎么不走了，不会撞傻了吧......哈哈......哈......”
　　“沈......沈将军......哦不，奴才参见国丈大人！”只听扑通一声，小连子整个半跪半倒在了地上，我爹紧接着走了进来，那脸要多臭有多臭。
　　瞬时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沈盖参加皇后娘娘。”不愧是在沙场上可以凭气势退敌的爹，把所有人都威慑了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向我行礼。
　　“爹，你想，想让女儿折，折寿吗......”我摇摇摆摆地扶住爹，他似乎是被我的酒气熏得不十分愉快，于是摆摆手，让一干宫女太监都下去了。
　　“桑桑，给你家娘娘沏壶茶来！”爹吩咐完桑桑，对着我连叹了两口气。
　　“蓝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以前在家里，你怎么胡作非为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你怎么还能这么任性呢！你现在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一言一行都要有母仪天下的样子，可看看你，简直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我低着头，准备接受他的长篇大论。
　　“算了，该说的在你出嫁前爹都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你从小便是个聪明的孩子，爹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蓝儿，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切不可再像从前那么任意妄为。”
　　“蓝儿知道了......”难得爹将一长段说教缩成了精简版，我连连点着头，头越加昏呼呼的了，只接住桑桑递过来的茶，一口吞了下去。
　　爹见状，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怕是达不到母仪天下的要求了。
　　“爹这次来，是跟你说一声，天辰与紫南交界处有所动荡，皇上派我过去视察，爹又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我抬起头看着爹，爹的皱纹又多了，我看不真切，“又要去打仗了吗？”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爹不会出兵......”爹像小时候那样摸着我的头道，“蓝儿，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不肯说，爹也不问了。有些事，你该试着去放下，千万别等到想弥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机会了。爹对不起你娘，从你很小的时候，爹便忙于战事，很少有时间陪在你们母女身边，你娘身前一直有个心愿，便是让爹带着她爬上京城西北的那座象山，看看日出日落，只是爹再没机会了......”
　　爹的声音弱了下来，两鬓的白发又多了几撮，原来爹也已经老了吗？
　　“爹不想看到你像爹一样，到了没机会的时候再去后悔。”爹看着我的眼睛，语重心长道，“蓝儿，试着去接受他吧，你娘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娘，她真的也这么想吗？”我的眼模模糊糊的，依偎在爹怀里，像小孩子一样问着爹。
　　“是的，你娘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幸福。”
　　——

　　半个月来，李洌似乎一直很忙。白日里见不到他，每回都是在我将将入睡的时候回来，不说一句话，只从背后抱着我，安安静静地入睡。他的鼻息很沉，看来天辰与紫南的边境之乱没那么容易平息。
　　我记着爹说过的话，他说娘最大的心愿便是我的幸福，可是我跟李洌在一起真的能幸福吗？我觉得有必要理一理和李洌的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曾经爱李洌，现在却不敢爱，不会爱了；我恨李洌，我杀不了他，我下不了手，在这宫里，我进退维谷。
　　既然这样相互折磨着，还不如潇洒地相忘于江湖，或许我求求他，他会答应偷偷放了我出宫去，再放把火烧烧这坤宁宫，就说天辰沈皇后死于火灾，一来对史书有了交待，二来爹还是会以国丈的身份为天辰卖命，三来我也得了解脱。虽说火烧坤宁宫这事得有不少损失，但我相信天辰皇帝还是担得起这代价的。我暗地里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谋沾沾自喜，便用宫女准备的玫瑰花瓣泡了澡，香气凝人，果然很舒服。桑桑准备了饭菜，桌上摆着两副金色碗筷，月早已悄悄爬上了窗口，只是要等的人却一直没有来。
　　“桑桑，我出去透透气，你叫他们都别跟着我，”秋天的夜还是有丝丝凉意的，我回头对桑桑道，“你也别跟来。”
　　“可是小姐......”桑桑还欲说些什么，被我一瞪，立刻咽了回去，“那你早去早回啊。”

　　——

　　夜晚的皇宫，大部分地方都是灯火通明的，偶尔会遇上些零零落落的侍卫和太监，或许是我的装扮很明显，明艳艳的大黄袍子压在身上，压得我直不了脖子，侍卫太监们都能规规矩矩地向我行上一礼，喊上一句千岁千千岁。
　　走着走着，灯火慢慢暗淡了起来，巡视的侍卫也少了，前面有一处院落，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安逸，“风荷苑”三个字映入眼帘。
　　一池荷塘，两座假山，满院桂树，和我记忆中的没有变化，荷塘伴着月色，稀稀疏疏地浮着些星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两座假山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荷塘旁有一张石桌，石桌旁立着两个石凳，一阵风吹来，在凳子上落了几片落叶，我轻轻抚去，紧了紧外衣坐了下来。小院没有灯火，月光柔柔地照在池子上，隐隐约约看到几片泛黄干枯的荷叶，显得格外安静。虽然只是第二次来风荷苑，但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熟悉。曾几何时，我住在扬州的一处小院，里面的景致和这里如出一辙，只是那里的荷塘比这里生动，那里的假山比这里娟秀，里面的人......
　　“你还是喜欢这里的。”
　　我猛得回头，只见李洌站在我身后，他穿着墨色的便服，虽不及龙袍的尊贵，却也挡不住那股尊贵的气息。他永远都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在我不经意的时候闯进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装满了他的时候彻底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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