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满溢

　　明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女人，此刻却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下颚不停地颤着，浮着自欺欺人的希冀后的眼神是一片死灰。啊宝的后脑勺肿着，流出来的血把头发都蘸得黏黏的，李洌摸了摸，手上全是未干的血，他看了看孩子，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啊宝她娘眼里最后的希冀也跟着散了，我看见她的指甲戳破了手掌，流出一点点红，原本虚弱的人顿时站得笔挺，眼神变得不再游离，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她摸摸啊宝熟睡般的面孔，即刻转身走了出去，她的步履有些蹒跚，但仍然走得很快。
　　“怎么回事？”李洌问道。
　　“那畜生他婆娘派了个丫鬟来闹事，啊宝被她推倒，刚刚撞到块石头上．．．．．．神医，啊宝也许是昏睡过去了，我像往常一样喊喊他，兴许就醒过来了。长铃，长铃．．．．．．”啊宝他爹双眼通红，见叫不住他娘子，便托了我跟着，李洌看了眼追上去的我，给孩子运起了气。

　　今日是应小少爷一周岁，应府张灯结彩，门外停满了轿子和马匹，门口两个石狮子立得比人还要高，已到了饭点，宾客们皆已入席，剩了一个管家和两个小厮在门口清点堆成一座小山的礼品。
　　啊宝他娘一身沾血的破旧素白长衫，正要冲进府门，就被一个小厮拦住：“哪来的臭要饭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敢来应府门口撒野，是不是想去尝尝牢饭的味道！”
　　啊宝他娘猛地抬头用充着血丝的双眼盯了那小厮一眼，小厮被吓得退了两步，正忙着看礼品清单的管家却是愣了一阵，撇下手中的清单激动道：“大小姐，是你吗？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你可回来了，五年了，你都去哪儿了？老爷和少爷可惦着你呢！啊林是去年才进府的，没见过你，所以．．．．．．”
　　没等老管家说完，啊宝他娘就一阵风似的进了应家大门，经管家这么一说，下人们没一个敢拦的，我也乘势跟了进去。
　　村民们说啊宝他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不到她竟然是他们恨之入骨的应承仁的女儿。
　　应府真是不小，绕了三个长廊才走到摆着酒席的露天大院落，院里摆着二十几张大圆桌，桌上满是难得一见的饕餮美食，主席正东面的应承仁身着墨色锦衣，虽两鬓花白，却是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端着酒杯，但凡有人敬酒，来者不拒，在这个年纪还能有这酒量和体力，看来平日里养生功夫下得不少。应承仁右侧一对夫妇，男的风度翩翩，一个金色发髻称得他越是气宇不凡，女的一身玫红色水裙，面容像她胸前的珍珠项链般白皙，圆润，她怀中襁褓里的看来便是今日酒宴的主角，一周岁的应家小少爷，应承仁的长孙，应清显的长子。
　　我们两个不速之客的出现，分散了不少原本热衷于你来我往我干你随意的宾客的注意力。但因着客人没有主人家的话语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啊宝她娘奔丧似的走在这铺满红色地毯的应家大院里，直到应少夫人抱着应家长孙跳似的从座椅上站起来喊道：“哪里来的乞丐，还不给我乱棍打出去！”
　　“不可啊不可．．．．．．”从进门就一直跟着啊宝他娘的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可啊，老爷，少爷，你们看，这是大小姐啊，大小姐回来了，五年了，大小姐总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
　　“张伯，你说什么胡话，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应家大小姐在我嫁来应府之前就已经死了！”应少夫人眼神含笑地逗着襁褓中的儿子，说出来的话却将原本笑着抹眼泪的老管家震得脸色僵硬。
　　应老爷和应少爷倒是对少夫人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应老爷板着一张脸，正襟危坐，应少爷面上的略显出的急色一扫而过，一言不发。
　　啊宝他娘顾自走到大院旁的葡萄架边，望着土里一颗枝叶稀疏的橘树，脸颊浮起一个酒窝，道：“义父，这橘树是我和啊显一起栽下的那株吧，当初种的时候，还是一根枝丫呢，如今已经比长铃还高了。”
　　这几句话后，大院里鸦雀无声，她这一声义父叫的是应老爷，可应老爷明显不买账，只有应少爷的手掌握得紧实。
　　啊宝他娘左右看了会儿橘树，像是在寻着什么，又嘟起了嘴道：“这橘树怎么不长橘子啊，长铃还想摘一个给义父尝尝鲜呢！是不是这儿鸟多，小橘子还没长成，就让鸟给啄了去？”
　　这神情，像极了十六岁的少女。
　　应少夫人将孩子交给身后的丫鬟，朝着啊宝他娘走去，“是谁把这个疯女人放进来的！今日是我儿子的周岁酒，来这里发什么疯？”
　　啊宝他娘恍惚着回过神，迎上直面而来的应少夫人，眼里是不容忽视的血丝，“周岁酒？你该知道，今日是你儿子的生日，也是我儿子的忌日！”
　　啊宝他娘扯出的略显沙哑的尖细嗓音让我有些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个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正蓄势待发。
　　应少夫人白皙的面容又白上了一层，应少爷大步跨来一手揽住他夫人的肩，对啊宝他娘道：“长铃，出什么事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啊宝他娘笑了笑，我从没见过笑得这么空洞却仍笑得这么好看的女人，整个人又虚无缥缈得像是要在正午的阳光下蒸发掉似的，“好好说吗？啊显，我有很多话都不会跟你说。”
　　她顿了顿，“我怎么可能跟你说呢，呵呵。我生啊宝的时候，枝头的腊梅开得火红，沧水结了五寸厚的冰。那一天是腊月初八，我一个人昏倒在冰面上，醒来的时候，整个冰面被血染得通红，啊宝满身是血地缩在我怀里，嘴唇冻得发紫，我就这样生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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