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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黄州的一个午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兴奋紧张,先生为了我,特地从潮湿的临皋亭搬到了临高南畔高坡。这里地处高坡,能看得见长江中千帆竞渡。空旷虚畅,凉风习习。我整日居于古寂的园子,安然望着甲虫振翅,轻轻拣拾地上的粒粒果实。
有些客人来访道贺探望送草药,我缓缓出去给他们上茶。一个人的安静中,抚摩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恍如抚摩着巨大的幸福。
元丰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哭泣的声音,爱情的声音,血统的声音,一切一切的声响,随风而来......穿过我的头发,穿过黄州的上空……
干儿和他爹长得很像,先生非常喜欢,但作了首诗说不希望他像他父亲这样聪明,希望他愚笨一些,不要走仕途,而走自己心中曾经一直向往的隐居读书之路。抓周的时候,干儿牢牢地抓住了一本《汉书》。
过了半年多,我们离开了黄州,继续漂泊。
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终结了。一个女人,相夫教子,她的生命就融化了。
可是上天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将痴心的我狠狠摔在地上。
到金陵的路途中,我们坐船。两岸都是荒僻的原野,干儿突然发起高烧。如何喂药也吃不进,我跪在他身边,祈求上天保佑干儿,宁可自己代替他受此惩罚,只求让干儿退烧,人能清醒过来。
小小身体累了,睡着了。我抱他上床。空旷的大的床上孩子的身体越发单薄。我看着他,知道自己长眠而等待的,就是眼前的小小的鸟儿。
孩子很寂寞,我很安静。
茫茫大江,滚滚东流,我创造了他,却又无力地看着上天又收回了他。如同看着上天收回曾经在我身边的人们一样。生命是如此脆弱,无论精神是如何宏大坚实如先生那般,都无力于生老病死。
像任何无足轻重的事物一样在这茫茫星辰大海中消亡了。那样的,消亡。恍如……凤凰涅磐……
干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如此来去匆匆,我还没有来及好好迎接他,给他一个健康美丽的环境,他就已经离去,我怀疑起一切的不真实。人生如此虚幻,变化又是多么可怕。变灭竟然在须臾之间!
我痛哭起来,泪水和涨乳,流得床上一片湿。
我无法带给先生一点点,连他的儿子也无法保住。我到底有什么罪孽,触犯了上苍,要降下如此可怕的惩罚!佛经上说,人本无烦恼,只因有了爱,于是就有烦恼。要想无烦恼,只有斩去爱字,所谓“欲除哭海根,先干爱河水”。
我暗暗地想,是否我注定了孤苦,我何以要拖累先生和我一起受生离死别的折磨。我应该离开他了,上我应该去的地方。
我无法背离先生,我曾经想过出家为尼,可是我不能看着先生苦苦寻找我的样子。我只能,去死……
午夜的时候,我做了梦。
大风再度吹起。幽灵般的白色的窗帘不断地变换形状。父亲的衰老的面容扭曲。山坡上满树繁华。干儿大声地哭泣。我安慰他。我抱着他安慰他。怀里的是冰冷的尸体。闪着寒光的骨骼。我瞪大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我泪流满面。
外面,刮起了很大的风。
我在黑暗中坐起来。任由冰冷的空气切割自己瘦的身体。干儿就躺在旁边。安静地睡着。我一直那样坐着。月光洒了进来。长的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不断地飘动。发出很大的脆的声响。幽灵一般。我看窗外。有闪电划破天空。刹那间暗色的天幕变做紫色。空荡荡的船舱里似乎有着极大的力量。命运的力量。我恍惚听到遥远的梦里的海鸟尖锐的鸣叫。
我轻轻走出来,炎热的夏天,河边水草的芳香陶醉了我,两岸黑黑的山,远处星点的渔火。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我恍惚起来,身体倾斜……
忽然我看到一双黑黑的眼睛。
那是我的幻觉,可是这双眸子已经深深印在我身上了。
我怎能,怎能舍弃他而去!所谓涌动的生命,哪里有什么华丽的辞藻,生命的存在有它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也必须承担受苦的命运。那一瞬灵魂超越此在的感动,我如何能放弃?就算是上天是神是玉皇大帝惩罚的罪孽,我如何能低头?就算是佛经的预言,我依然执着相信那一瞬疯狂中洞察前世今生的眸子。
我回到船舱。
以后,以后怎样了呢?又随着他漂泊,在金陵安葬了干儿,从汝州到南都到常州到宜兴到登州……数不清的地方,还回了我的故乡杭州,时隔20年光阴。之后又回汴京,然后去扬州去定州……我努力地辅佐他,静静地看着他起落,心中无大悲喜。夫人死后,只剩下我,在京城繁华的烟云中,他又有了两个小妾,我像夫人对待我一样,平静地与人分享着他。我明白他的感情已给了我,他有时只是看我一眼,对我笑一下。我已了然于心,这就满足了。他也会在我生日时写口号给我祝寿,一日赠我二诗,看着他微笑,我就没有自己的一切,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后来离开京城,家中的姬妾侍女都遣散,只留下我。无论世间如何变幻,我都理解他依偎他,不变。
有时还会翩翩起舞,在时光流逝中我看到弹指而去的韶华。似这般如花美眷,逝水流年。那些匆匆的脚步,那些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曾经苦苦挣扎的回忆,竟然都是深刻而豁然的。我知道人生中那些风流云散的时刻,还有必须经历那些生命过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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