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为朝云

　　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创造出奇迹，他的灵魂不会羁绊于穷乡僻壤或者都市繁华。在黄州，他乍到时，幽人独来，如缥缈孤鸿般的寂寞，我赶来后，他慢慢豁达，宁静欣悦，这样抛弃世俗功名，只是原始地享受生命意味的先生，是我记忆中最光辉时刻的他。
　　黄州是瞅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先生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还有我的陪伴——这些合而为一，便强而有力，是以使我们的日子美满舒服了。在庄稼已然种上，无金钱财务的烦心，他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可以把时间自由运用，而且还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钱不多，身边空闲不少。这个时候先生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
　　在农舍雪堂和城中临皋亭两处住，每天两处往返，是一里三分之一的一段脏泥路，在过了城镇中那一段小坡之后，就到了叫作黄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个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黄色，只有树木苍翠，竹林碧绿而已。
　　有时候在傍晚，我会一个人上赤壁观景，淘淘的浪花冲击着岩壁，我想起先生不久前写的词文，人生如梦，如梦而已！幸福或者闲暇的生活，如过眼云烟。当年无论多么激烈的斗争，在历史冲刷过后了无痕，掀起风起云涌只是此在的执着。而我们的命运如何自己把握，
　　以前是浮名浮利，虚苦劳神。曾经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但现在暂时的平静也不是安定的，我们依然不知道何时厄运会再次降临，但是我们在被人安排的命运中却已无法停下脚步，不知身在何处，只知一天一天轮回般生存。叹息着，人如沧海一粟的渺小无助。
　　在先生所有的作品中，我最爱的是先生在黄州一个月夜写下的，他和道士朋友一起泛舟于江中观赤壁赏月。我看到这篇文章时，感觉像是被带入了一个神仙般的世界，立刻挥笔画下了一副清风明月图，将我想象中的飘逸潇洒的先生融入画中。最后一笔轻轻一撇，完成了，图中空灵的气氛让我仿佛也走入了画中做一个渺小的观者。我抬头看到先生凝视着我，我嫣然一笑。先生忽然对我说，“你不会离开我吧？我总是想到白乐天的两个小妾……”我慌乱起来，咬起双唇，“不会，不会，我从来没有想过……先生是你救我出火坑，你对我这样好，你不要把我当作樊素、小蛮！”
　　先生笑了起来，“我的诗里说了，你‘不似杨枝别乐天’，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我发过无数次誓言，你在湖州遣散了另两个小妾，可你将我留下了，我永远是你的人。”我都快掉下眼泪了。自从跟了先生，我的情绪就容易起伏，笑或者哭都变得那样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朝云，你是我亲自挑选的人，我一直把你当作跟闰之一样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一双温柔的手抹去了我的眼泪。
　　“老爷，让妾身为你唱一曲。”
　　我进内室换衣服，拿出从湖州带来的一袭红纱。对着镜子仔细描画，我既然是他心中的朝云，就如同是《维摩经》中维摩诘的散花仙女，我要将满天的花瓣，朝的云暮的雨都侍奉给先生。
　　我穿过帘栊，含笑凝望先生。我知道自己霞光照人。我挽起了高髻，插着玉色绢画。一个旋转，站在中央，不停地旋转，衣袖舞裙都随着快速地旋转起来，将自己变成亭亭玉立，迎风开放的一朵花……一曲毕，在先生面前优雅地敬了一个礼，随即飞一般穿过帘栊，跑进内室。
　　鼻尖冒汗，气喘吁吁。我闭上眼睛，随即又转身出房，拉着先生的手，来到赤壁悬崖上。
　　那里的风很大。从一端肆无忌惮地冲向另一端。衣服的下摆常常被掀起来。站在红如血的岩石上，看着那一片夕阳般悲哀的辉煌。忽然想到自己的生命，父亲和母亲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还有那位给我真正名字的姐姐，我忘记了。我曾经叫什么，风？我越是想回忆就越是想不起来。我长久地留在那里。然后开始哭泣。我又回想起年幼残暴的记忆，和现在经历的一起冲上我的头顶无法驱散无法隐藏，原来时光一直没有带走它，即使经历了那么多，陪伴着我用生命去爱的人，却始终无法派遣我心中深深的悲哀和孤寂。泪珠一滴一滴坠落在荒凉的岩石上，继而和血一起凋谢，凝固。我旁若无人地开始起舞，旋转。无数岩石上的小细枝，春草锋利的细细的刺穿过我腿上的皮肤。我是白色的花朵。雨后的鲜嫩的花朵。每一朵花瓣上都绣上了艳丽的细的花纹。痛感带来的幻觉将我攫获。我能感觉到脚下厚厚的灰尘，和露水的味道搅和在一起的发霉的空气的味道。终于累了。我感到脸颊吹过冷冷的风，头顶上的星空笼罩着我，我该归属何方？天空是永远的家园，可人世间有谁作伴？须臾吾生，渺小到无人在乎。我叹息着低头，忽然看到黑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他低低地吟诵，“……冷落共谁同醉……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
　　我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茫茫人海，滚滚红尘，我们组成一个同心圆。心与心的连接，情与情的渗透，欲望与欲望的相合，爱情与爱情的唱和。
　　那瞬间的交流心通，在我生命中刻下深深的印痕，以后有多久？长相厮守是让人羡慕的幸福。可是没关系，如果我们分离，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至少明白天涯尽头有这样一个归属。面对着人生的波折，我们都豁达起来。
　　那一夜快到凌晨，我们高歌吟诵着一起回家，我将头轻轻靠着他，手心放在他的手心中，我接触到他写出无数优美诗文的手，那双落寞的手。红纱在我滑酥的手臂上游动，清冷的气息包围着我们，可是我们中间，却是温暖的。
　　就这样，黄州，一点点清晰起来。一片片叶，一丝丝感触，交织纠缠。跟着先生的印迹，嗅到了春天泥土的味道，听到了夏日焦灼的叶的言语，感觉到了秋季隐入空气的冷雨，看到了冬夜没入冻土的孤零的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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