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为朝云

　　云是透明的，天是深蓝的，没有星，夜幕下一闪一闪的是富春楼红艳艳的灯火。
　　抬头望着四方院落上的天空，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几万尺的高空飞，下面是白茫茫的不知什么，我也不敢看——我是恐高的。所以一身冷汗过后，我又一次从自己的梦靥里惊醒。
　　“发什么呆？该你上场了！”
　　催促的声音把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是的，我该上场了。
　　端着一壶女儿红来到屏风的前面，用优美的姿势给千遍一律的男人倒酒，手一扬，在小小的酒壶碎成那迷人的陶瓷碎片的瞬间，我开始了我的舞……任薄如蝉翼的一袭轻纱在旋舞的腰间飘荡……我在姹紫嫣红中舞蹈，我在朦胧的夜色中飞旋，我在自己的梦境中迷离……任凭身体随着歌管声飞扬，让自己的舞姿碎成一片一片的火花，融化在无尽的梦寐里。

　　我叫风陵，可是这里的人都叫我花儿，那年我14岁，是杭州河塘富春院里一个舞者。
　　白天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丫头，有时跟着“红人”学学音律。到了夜晚，我遵循老鸨的规定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一起伴舞，披上夜的外衣，冷漠地听着风月夜中的凄迷声……
　　“你为什么总是没有表情的样子！哪里欠着你了！”我又听到千遍一律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这么小就知道三贞九烈了？进了窑子你还想怎么？你不笑怎么吸引别人注意？”她们于是拧我的胳膊，她们从不敢打我脸，谁料到白瓷般的脸身上永远是青一块紫一块，像某个艺术品一般，白瓷上点缀着朱砂和花青描绘成的落红飞花，真美。
　　这里有很多女人，每个人都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每个人都想拼命让自己被达官贵人多看一眼，每个人都在绝望和凄艳中挣扎生存。
　　傍晚这里开始热闹非凡，我穿戴整齐，涂上淡雅的胭脂，一举手一投足，节奏分明而优雅地跳舞。忽而近，忽而远，昂首望天，飘飘欲仙。顾盼自如，眉目传情。可是我却总是不笑。我讨厌和浓妆艳抹的女子一起露出没有心的笑容，而我心底又无法展现笑容。
　　晚上我总是会做梦，梦到自己来这以前的事，梦到自己在飞，梦到手中跌落的花瓶，每次都是惊醒过来。

　　那时候明明自己还很小，却总有一个记忆。
　　7岁那年在伴山靠海的小木屋里，我穿着点缀着小白花的蓝衣，每天在日当午的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给田间劳作的爹送饭。
　　天空缓慢而湛蓝，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将人沉浸其中的蓝。
　　阳光刺眼而真实，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种炙热穿透身心的光。
　　田间的草散发着汗水和露水混杂的气味，时儿有鸟儿飞过，母亲跟我说这是关于承诺的故事。每一种鸟都有自己迁徙的轨迹，不远千里繁衍后代，带着雏鸟飞回来，一生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生存。在旅程上，并不是每一个成员都能回来，但这就是生命。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眼神明亮清澈的母亲，微笑了，我感到一种广袤平静。

　　母亲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路过我们家门口见到了我，惊讶地说她在峨嵋山上见过我。她留下了一本《金刚经》，并且送了名字给我，风陵。母亲回忆到，她微笑地看着我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据说她是要坐船去一个叫桃花的地方。母亲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她。问别人也无从知晓。

　　直到一年前的那天，我一直是个戴着花环的姑娘，对每一个人微笑，给每个过路人送茶倒水。空下来的时候，静静看着北山倾，小溪横，水风清，晚霞明。白鹭飞过的时候，欢快地唱着山歌。树的影子和海的气味充斥着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据说那段时候，因为王安石当权采取了变法，很多人都逃到了这里。到我11岁那年，终于亲眼目睹了苛政的惨状。
　　一个满月的夜晚，一群人粗暴地敲开我家的门，夹杂着污秽的眼神。他们的眼睛血丝狰狞，如兽将要择人而噬。我的胃一阵翻腾。我惊讶地看着父亲倒在我跟前，我掐紧了双手，指甲深深的刺入掌中。母亲悲哀地看着我，那种凄绝的神情我永远忘不了，明寒的月光落入她眼中，碎成了一朵一朵的晶莹。我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忧伤。她拔下幽暗中闪动着奇异光芒的银色发簪，插入自己的胸膛扑在父亲身上。刹时我白色的裙上绽开了一朵朵血花。我向后退倒，床头上一只插着粉色杜鹃的白色陶瓷小花瓶跌碎在地上，我的左手压在碎片上，血液在妖娆的白瓷上一滴一滴流下，我顾不得细想什么，起身飞奔出屋子。
　　直到意识到寒风已经完全包围了我，直到发现肺已经热得要炸开，刚才的喧闹与混乱忽然归于宁静。巨大粗暴的回声仍不住地在我脑中飘荡。我发现身后已无人追赶，一只鞋子不知哪去了，另一只头已经破了。
　　然后我镇静下来看着四周的森林，那是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柔软的木犀花漫天飞舞。

　　不知后来我是如何被人们找到的，又如何被送到了富春院，只记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看着我裙上开着的血花，似笑非笑地说，到是清秀的一个女孩，就叫她花儿吧。
　　可是从此却不会像花一样笑，我有的，只是没有表情的姿势，没有心的舞。
　　直到遇上那个人，欣赏我不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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