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人艰不拆

　　两个月后，开始入秋，天气凉了下来，人难免有了懈怠的心。这日傍晚，大宫门前的直道上，两个穿着褐色交领短衣，裤只齐膝的老汉，一个拉着驾板车，另一个跟在一旁，径直朝着大宫门方向走去。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守军看到他们，只是看他们打扮像周边的农户，也就没当会事。直到都已经能够远眺漆红的大宫门了，跟着板车那老汉，从板车上摸出支唢呐，欢天喜地地吹奏起来，守军才知不对。

　　等手持利刃的兵丁，将两个老汉合那架板车团团围住，这日轮值的千总、把总人也赶到了，吹唢呐那老汉这时人已经有些怯了，倒是拉车那老汉还老神在在，不等人问话，自己就拉着吹唢呐那老头跪下磕头说：“老汉叩见各位大人。”

　　千总比了下下巴，示意身旁的部下来问话，那把总会意，疾言厉色就问道：“大胆刁民，你们可知此处何地。”

　　“回大人，老汉知道，这是皇上的园子，老汉……”没等那老汉说完，把总就喝停道：“既然知道，你等还敢如此放肆！可知罪啊！”这话其实是个套，但凡老汉答个知字，把总就能立刻命人把他们拿下，再往后的就不干他们的事了，人该交步兵统领衙门便交步兵统领衙门，该交八旗佐领处便交该旗佐领，他们这些圆明园守备，只负责守备御所，查究案情则不是他们的份内事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老头听了这话，竟直起了身子，看着把总反问：“老汉怎么就有罪了呢？老汉这是要来送瓜果给新娘娘的，娘娘可喜欢老汉这些瓜果了。”

　　新娘娘？这话听得千总、把总及一众兵丁是丈二金光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提到是要送瓜果给娘娘，千总还真怕别闹了大半天，这两个老头，还真是哪个嫔妃娘家派来呈进吃食的，那笑话可就闹大了，所以亲自开口，语气也客气了些问：“敢问二位是哪个府上派来的？”

　　“府上？什么府上？老汉就是老汉啊！那日在临清，蒙娘娘夸赞老头儿的黄瓜清甜爽脆，老头儿前日到了京城，交割好笔墨后，便寻了老乡，挪，就我这老乡，弄了这车黄瓜，特地赶来送给娘娘尝鲜的。”老汉指了指自己同乡，然后有些害臊地用手揉了下自己后脑勺。

　　千总看他的摸样不像作假，可临清？这朝中谁人不知，今上之登基以来，最远不过护送梓宫去过遵化，出巡那是压根没有过的事，就更说后宫的嫔妃们了，但为求稳妥，千总还是多问了句：“你说那日？那是哪一日！”

　　“就八日前呐。老汉淮阴人士，给赶车的把式打下手的，十日前，在临安，运河边上过夜，吃晚饭时，被娘娘召见的。”老汉这话一出，千总等人几乎都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八日前，在临安，别说见到宫中的嫔妃了，就是被撂牌子的秀女，你也是见不着的。因为选秀早在这年年头，而中选的秀女，最晚也在三个多月前就进了宫。

　　这时别说兵丁们，就连与老汉同来的老乡也听出了不对，住在这皇城根下，虽不说就能面圣，可宫里的大事，到底还是能知道些，好比三年一届的选秀，天未亮便由内城发车，那热闹是人人乐道的，更别说圣驾出巡时的盛况。老乡此时只恨自己没问清情况，只听了老汉兴高采烈念叨着要给宫里娘娘送吃的，便给跟了来，甚至那板车黄瓜，也有他的一份！

　　“你们笑什么！是不信老汉吗？！老汉这还有娘娘赏的一錠金子，不信你们瞧！”老汉为了证明自己，顾不得财帛不可露眼的老话，伸手往怀里摸了好一会，真给摸出了錠金。千总倒还好，把总以下兵丁，盯着那錠金，无不目露凶光。

　　“老头，你说你这錠金是娘娘赏你的，那便呈上来，给大人也看看。”把总说完，也不用他吩咐，已经有旁边的兵丁走上前来，要取走老汉捧着的那錠金，老汉当然不肯，争执间，就听到有人喝道：“出了何事，竟如此吵嚷？”

　　千总；把总等人回身，就见到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外围。千总，把总当然不会怕个家丁，但却眼尖地见到再后面些的驴车旁，站着个身着石青锦鸡补服的年轻官员。这便意味着眼前这个显然未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乃是当朝二品大员，千总、把总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拜见，两人又彼此看了对方眼，就想着该如何对词，好敷衍过去。

　　这两年，尹继善外放地方，久经磨砺，又怎会看不出这两人心思。只是他如今授内阁侍读学士，署江苏巡抚，这圆明园防务，并不是他所能染指，会命人喝停兵丁，也不过是离远见到老汉被欺，路见不平，身为朝廷命官，又岂能视若无睹。

　　尹继善也知千总，把总清楚自己官再大也管不了他们，眼前的恭敬回话也不过想敷衍自己罢了，所以干脆摆手不听他们说话，而是转身朝身后更远处作揖

　　的，的，的马蹄声过后，是啪的一声静鞭，这熟悉的前奏，叫已经起身的千总，把总，连忙扑通又再跪了下来，两人这时额上是渗满了冷汗，心中无不在骂尹继善真是个大煞星，怎么就把权倾朝野的怡亲王给引来了，更别说怡亲王还总理圆明园八旗兵丁，无论是官还是管，都结结实实是他们的上头，要让刚才那老汉在怡王面前胡扯上半句，那他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尹继善没等千总、把总反应，已经吩咐自己的家丁：“八福，还不快去把那两个老汉带到轿前，王爷有话要问。”

　　“大人，这太不好吧？”千总忙拦道。

　　尹继善冷笑着就反问：“王爷要问话，这有何不好的？”

　　“就怕那老汉，妄言不恭，污了王爷视听。”千总极有把握道。

　　“哦，是吗？”尹继善说完，干脆自己越过兵丁，将两个老汉带到八抬大轿前，一丈处。

　　经尹继善查问，老汉又方才说过的，又重复了次，这次他甚至主动跪着挪到尹继善面前，将把那錠金捧高给尹继善看，尹继善却在听完他的话后，眉头紧皱，也没仔细去看那錠金，旁边的千总，把总则完全是一幅等着看戏的模样。

　　伺候怡王的侍卫首领等人，在听过老汉的话后，也不免露分鄙夷的目光，既觉得老汉疯得可笑，又觉得尹继善自找麻烦，如此胡搅蛮缠之人，就理应让千总等人好好教训。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轿里没说话的怡王，突然开口道：“老人家起来说话，您老方才说您是在哪遇上他们的？可否再说一遍与本王听。”

　　听到怡王这样问，老汉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个相信自己的人，激动得大声应道：“是临安，就在临安的运河旁。”说完，他还自顾自又加了句“说起来，那位娘娘怕是与王爷您还是老乡吧。你们的口音真像，真好听，软绵绵的。”

　　这话旁人听了还想不到那不对，尹继善就听了直觉骇然，若说怡王有口音，那便是宫中的口音，宫里人说话，语速较一般人为慢，这是为了吐字清晰，叫人听了仿佛说话人总是胸有成竹。可要真如老汉所说，那他遇到的人，必非常人，可八日前的临安，又哪来的嫔妃？临安在南，便也不可能是公主。

　　尹继善还在疑惑，怡王已经再问道：“老人家，那位娘娘除了赏了您这錠金子，可还有其他赏赐？”尹继善觉得怡王把“娘娘”二字咬得特别重。

　　站起的老汉想了下才回道：“没有了。不过先前娘娘赏我的并不是这錠金，而是几倮银，那银子可好看了，面上还凿好些花纹，老汉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银子，不过后来娘娘体恤老头儿家贫，便换了赏老头儿这錠金。”

　　赏出去的东西，从来便没听说过还有换回来的，除非那是几倮银子实在不能为老汉所有，因此当尹继善见到，太监由轿里接出一倮银时，已经对自己说他应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老人家您仔细看看这倮银，和你当时收到可相同？”隔着轿帘，谁都没看到，怡王在轿里已经气得脸色发青。

　　老汉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倮银，仔细看了遍便连连称奇：“诶，就是这倮银，和当时的一个样！”

　　“老人家你可看清楚了？完全一样？您看看这倮银的底？”怡王耐着性子再问道。

　　“嗯，没错，这底下刻的是字吧？可惜老汉不识字，就觉得这字怪好看的，好象在画画。”老汉腼腆道。

　　怡王在轿里，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把怒火压住，告诉那老汉，他们遇到的并不是宫里的嫔妃，而是某位后妃娘家的亲眷，这些倮银是年节时，今上赏与的压岁钱。至于那板车黄瓜，怡王便先代为收下，再转交给该后妃家中。老汉当然愿意，堂堂怡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贪他一板车黄瓜的。

　　老汉离去后，怡王握紧那倮银，用力得手筋都浮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咒骂，沉声下令道：“掉头，再进园，递牌子。”

　　这都已傍晚，他们刚才从园子里退出，此时竟要再进园，这让侍从惊疑不已，但无人敢质疑怡王的决定。

　　怡王来到时，胤禛正在天地一家春的东室，与年容瑶在逗小公主的乐。听到奏报，胤禛怕再摆驾回九州青晏会耽搁军情，直接便在天地一家春召见了怡王。

　　入了屋的怡王，还未请安便已跪下：“臣请旨，调动二百绿营鸟枪兵，亲往玉河河口抓拿钦犯。”

　　玉河河口就在京畿，此处竟有钦犯，还惊动到怡王，要亲自前往抓拿，这事何等骇人听闻，原本避到里室的年容瑶，顾不得避忌，轻扣门扉请旨。

　　胤禛没有迟疑：“净容，出来吧。”净容，是入宫前，皇帝赐予年容瑶的字，年容瑶还有方心湖自净的印，是年容瑶为皇帝掌管粘杆处耳目，奉命监察天下一切可听应听之事时，作为暗门门主时的印。

　　允祥目光移向年容瑶：“皇上，既然净容也在，那此案便更好办了。”

　　胤禛听了这句话，随即想到允祥话中提到的玉河河口，正是京杭大运河起始点，神情当下古怪起来，身上的紧张感也骤然散去。有见及此，怡王更是怒火中烧。年容瑶奇怪地望着皇帝两兄弟，虽然猜不透他们两兄弟心中所想，但年容瑶也知，眼前这气氛决不是有什么大案要办。

　　“四爷，十三爷，您俩这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不懂就要不耻下问，这是年容瑶学到，与爱新家兄弟打交道的第一准则。

　　允祥用商量的语气：“本王这趟要抓的，就是那抗旨不遵，私自潜逃回京的暗门影堂堂主璇玑，不知暗门前门主可有异议？”怡王的怒气实非人人能承受。

　　年容瑶当下很没骨气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躲到皇帝胤禛身旁，小声辩解说：“璇玑没有私自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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