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人艰不拆

　　年容瑶从来不敢擅自揣度，胤禛的心思，不是不想揣度，而是揣度不了。其实想想就明白，胤禛生于宫廷，这是个即便天生没有七窍玲珑心，也要活生生用刀子把自己给刨成七窍玲珑心的地。

　　胤禛经历过最惨烈的九子夺嫡，登基后，一边要面对诸议政王的刁难，另一边还要应付接踵而来的战事，还有曾一度空虚的国库，几乎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亦练就了他一幅冷硬心肠。如今要再有谁敢对他动半点心思，他必叫那人生不如死，这一点早有无数明证，连年容瑶的二哥年羹尧也被恩赐自尽了。年容瑶自问才具，不如自家二哥，所以召回支聃一事，她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是与胤禛开诚布公。

　　这天一如往日，年容瑶被传去侍膳。饭摆在九洲清晏后接的抱厦，年容瑶去到时，胤禛正躺在张黄花梨摇椅上合目养神。摇椅是内务府工匠根据西洋版画，与年容瑶手绘的分解图做出来的，统共也就做了三张，九洲清晏这一张，怡亲王府里一张，还有张赏赐给了皇后，年容瑶所住的天地一家春里也没有。

　　刚请过安，摇椅上的胤禛甚至没有睁眼，轻声笑着问：“怎么了，今日是谁惹了我们的容儿？来了四爷这，还这般不痛快。”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四爷呢。”年容瑶踱步走到摇椅旁的罗汉床边，伸手把胤禛搁床几上的眼镜，收进了黑漆嵌螺钿云龙纹眼镜什盒。

　　听到什盒轻轻扣上的声音，胤禛睁眼就朝床几方向看了眼，回头望着年容瑶，慢慢坐起问：“陈久卿，一会还有几起？”

　　候在门外伺候的陈久卿，这时跨进花格门，又上前几步躬身回道：“回皇上的话，还有一起，内务府大臣李延禧、来保刚递的牌子。”

　　“嗯，内务府的。”胤禛略一沉吟说：“让他们把本子留下，明日再递牌。”

　　“是，皇上。”陈久卿领命，躬身倒退了几步，就要出去传旨。

　　胤禛又回头望了眼年容瑶，看到年容瑶眼底藏着的忐忑，再站起开声叫住陈久卿：“慢着，你再去天地一家春传朕口谕，宣小公主过来。”

　　这一连串动作，无非是胤禛看透年容瑶所想，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所以特地挪出时间，又因为见到年容瑶不安，他便传来女儿，借此向年容瑶表明，无论要说的是何事，他都绝不会与年容瑶置气，在女儿面前，他从来都是最有肚量的父亲。

　　体会到胤禛这份用心，年容瑶不禁有些默然，一时间心中甚至生出分羞愧，胤禛对人好，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好，像对她，像对十三哥允祥，却只因胤禛身处至尊之位，就连他们面对胤禛，有时也会无意间生出分戒慎恐惧，这举动说好听是不懂事，说不好听就是太不知好歹。

　　年容瑶乖乖地走到胤禛身前，挨进他怀中小声认错道：“四爷，容儿错了。”

　　胤禛一把把她搂实，轻笑着，右手食指就点了下年容瑶鼻尖说：“知错了？真的是知道错了？来，快告诉四爷，你这小脑瓜里，又在烦恼哪些有的没的？”

　　年容瑶顺势搂住胤禛手臂，与他走到一旁的罗汉床坐下，才说：“容儿今天撞见了怡王福晋。”

　　“哦。”听到既然事关怡王，胤禛不觉坐直了身。

　　“福晋说怡王的病情时好时坏，见怡王一直缠绵病榻，她们想是不是能请支聃道长来，为怡王诊病。”年容瑶说完便望着胤禛。

　　胤禛脸上顿时闪过阵委屈，怡王久病不愈，不是什么秘密，难道说他这个做兄长的，就不想自己弟弟病体康复？难道他就没有想到过，宣支聃回来为允祥诊病？这显然都不是，可为何他迟迟没有这样做？他以为自己的容儿一直是明白的。可现在年容瑶竟这样对自己说，这令胤禛不觉有些悲愤。

　　见他神色，年容瑶就知道糟了，急忙解释道：“四爷，胤禛！容儿何尝不知您的难处，只是今天听怡王福晋说的，容儿很担心十三哥，您知道十三哥这人，有时候怕是比您还要要强。”

　　听到年容瑶喊自己的名字，胤禛一下便平静了下来，他早不是黄毛小子，刚才不过是觉得被深爱的人误解，心里难免会难受罢了，毕竟皇帝也是人。这时早已冷静过来，想了下年容瑶的话，胤禛很清楚以年容瑶的城府，刚才那话年容瑶并未作假，当知道自己的容儿还是体恤自己的，这下便连那些不快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也不是他能一口答应的，所以他首先问道：“为何指名的太医，与太医院都没有具奏？”

　　“他们哪里敢。所谓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的不同，四爷您应该比容儿来得更清楚。”年容瑶就道。

　　可太医院怕皇帝震怒，隐瞒病情这不是不可能，但有些事是瞒不住的，此时不奏，等日后怡王真有个不测，那不就成了提头来见的死罪！所以胤禛尤是有些不信，他不信太医院上下会有如此胆量。

　　年容瑶见胤禛还有些不信，便再加重语气道：“容儿以为他们手里怕还握有保命符。”

　　“荒唐。”胤禛听了，惊讶得一下给站了起来。这是说太医院上下胆敢对皇帝隐瞒怡王的病情，恐怕是出于怡王本人的授意。

　　年容瑶相信，怡王福晋是决不会拿怡王的病情来糊弄人的。要说了解允祥，年容瑶是万万比不过胤禛，所以胤禛这时也想过来，年容瑶的猜测是对的。

　　“十三弟！这个十三弟啊！”胤禛气得绕着屋里跺了两圈，他岂会不知，怡王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替他分忧，可他这个做兄长的，难道就能眼白白看着弟弟离去？不行，这绝对不可以！

　　“四爷，那是不是这就下旨，命云贵总督鄂尔泰……”没等年容瑶说完。

　　胤禛已经摇头打断道：“不，现在还不能下旨。”

　　年容瑶有些愕然。胤禛忍了忍，最终还是决定问：“容儿，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看云南来的信。”

　　每次云贵总督鄂尔泰上的请安折里，除了有夹片，还会有封代他人呈递，写给年容瑶的信。对此，胤禛既没问也没看，每每收到，亦会转给年容瑶，年容瑶则从不回信。

　　听到胤禛这样问，年容瑶感到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如实回道：“我有看，可那些信里每次都只写了两个字，很好。”年容瑶说着间还比出两根指头。“他怕是恨我入骨，又嫌我蠢笨，每次都耍我来玩的吧。每次都是那两个字，只是有时写成大字，有时则是蝇头小字，所以那信才会看起来，时厚时薄。”既然提起，年容瑶干脆解释到底。

　　“他……”胤禛没说下去，便将脸别开，所以年容瑶没见到，他眼中闪过的惊怒、不忍，还有化不开的悲哀。

　　“四爷，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年容瑶担心问道。她可不想再因那人，与胤禛产生误解。

　　胤禛回过头来时，已经收起了情绪，朝年容瑶招了招手说：“胡思乱想些什么。不用这样一惊一乍的，待他回来，你再把他用来耍你的书信，退与他便是。”

　　年容瑶想都没想就答道：“嗯，容儿知道了。”

　　胤禛低头看了眼，偎依着自己的年容瑶，最后还是决定解释道：“朕若就此下旨，云南那头，无论能不能挪，他们也得即刻进京。这一路，虽也准备了大半年，可毕竟路途遥远。朕不想落人口实，更不想他朝有一日，你会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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