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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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七四:天将晓


      纵然月色明朗,但无名山沟深处,叠叠草木乱树,枝桠摇曳,依然将银白清透的月光撕扯得支离破碎。透过些许空隙再照落下来,非但不似在大路上时那般清明,倒更添了几分阴森诡异气氛。
      这一带山中无路,绮罗生只能凭着上次的印象勉强行走。马自然也是不敢骑了,牵在身后算是做了个伴,一人一马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黑暗深处走去。好在摸索了两盏茶的功夫后,眼睛好歹适应了些,又觉得离入山处当真已经远了,绮罗生这才在马背上的背囊里掏摸一气,翻了个简陋的风灯出来,一经点起,虽说灯光微弱,到底成了一片深黑中唯一明亮些的光源,也叫赶路省了点几分力气。
      无名山沟中的传说,大抵当真年代久远,最为详细些的,也不过就是于嫂儿子的经历。绮罗生将自己能打听到的消息翻来覆去整理了几遍,发觉一切还是只能待寻到那片小水潭再做说法。他心中卯着一股劲摸索道路,倒是有点不敢去想等到了水潭,自己到底是要如何做、或是寻些什么,只能先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毕竟仍是需要去做些什么,胜过枯坐家中束手无策。
      就这样一边在心中想着乱糟糟的念头,一边凭着模糊的记忆寻路。好在山沟虽然幽深,却算不上过分的崎岖难行,大多不过是些经年朽叶和凸凹树根杂草绊路,只需留神便无碍。绮罗生小心翼翼,将许多精神放在了走路上,埋头一口气简直快要不记得深入了多久,忽的抬头,才发觉到身边只剩树影摇曳,天光难透,竟好似落入了什么带着盖子的巨皿之中,一时间天地俱为混沌。
      身后的马忽的打了一个鼻响,有点焦躁的刨了刨蹄子,明显的不安起来。
      绮罗生站住脚步,也小心打量起此刻身处的这一片黑暗。他肯定自己一路并没有走偏方向,但却不记得上一次进出有经过这样的浓密树林,放眼看去竟到处都是一片漆黑,道路湮没。这种连方向都失去的感觉让他瞬间有些心慌,马匹在一旁的躁动更是火上浇油。虽说在北号山时,也不免独自翻山越岭走些夜路,但在自己打小熟悉了的地方和人地两疏的诡异之地毕竟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一阵冷风呜咽着吹过,穿枝过叶间带起尖锐的嘶啸声,绮罗生顿时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得自己后颈上的汗毛都要根根直立起来,受惊的兔子一般猛的甩头四下张望。而他越是心慌,周遭风吹草动之声越发助长气焰,那一刻,无边的恐惧竟说不出到底是由内向外、还是自外向内,无穷无尽的开始滋生。忽然树林深处一声夜枭凄啼,刺耳惊魂。绮罗生便如同魇了一般,从未有过的失态的“啊”一声惨叫,甩手不辨东西的狂奔起来,心中登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从无边的恐惧中滋生出来——快逃!
      这一场乱了阵脚的狂奔,少年身形跌跌撞撞在乱树杂草中横冲直撞,状似疯癫,更顾不上去看什么道路,不过奔跑了片刻,脸上身上已经被横凸的树枝杂物刮扯出了数道血痕。而绮罗生竟像是不知痛一般,脚步未曾稍缓。他满脸神色只剩下惊恐,扭曲得几乎狰狞,像是正被什么天底下再可怕不过的怪物追赶,但若再留神细看,才能发现绮罗生惊慌大睁的眼瞳中,已是一片混沌失了清明,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慌不择路的飞奔,甚至手脚的动作都有些失调起来。
      眼看着疯狂的奔跑中,早已偏离了绮罗生原本的方向,倒有了几分要走回头路的迹象。忽的他脚下一个踉跄,一条突兀横出地面的树根好巧不巧绊在路上,乱了神智的少年来不及有什么反应,脚底一歪,已经狠狠一个跟头摔跌出去,“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这一下当真摔得极狠,擦过地面的额头上顿时蹭破一片油皮,有血丝渗了出来。一小团东西也因剧烈的震荡颠出了领口,正滚落在绮罗生眼皮下的位置。
      那一小团布帛正是前夜神秘的小女娃丢下来的黑珠子,绮罗生视若烫手山芋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先勉为其难的带在了自己身上,珠子本就是草草用一块锦缎裹着,这一跌登时散开了,里头的黑珠子滴溜溜打了两个滚,还好地面凸凹不平,并没一溜烟滚得不见了踪影,仍是稳稳当当停留在了布片上。
      林深夜黑,那颗不知名的珠子也是通体漆黑颜色,本来稍不留神就难以看清才对。但此刻却在微微透出荧光,既不明亮也不刺眼,那光好似只在珠子内部流动,将一颗黑珠映照得玲珑剔透,柔光欲滴。而随着珠子内部终于彻底被光芒充溢,细碎的光点也逸散开来,在空气中一触及散,刹那生灭。明明暗暗之间,跌趴在地上的绮罗生忽然闷哼一声,有点像是才回了神,又如大梦初醒,笨拙的连晃了好几下脑袋,双手一撑地面,满脸茫然的眨了眨眼:“我怎么了……哎哟!”
      自问未尽,换作一声惨叫,少年脸上表情猛的扭曲,倒抽着凉气歪着身子坐了起来,手肘膝盖额头,无一处不在火辣辣的作痛,简直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什么舒坦的地方,难过之极。也因为这一身的难过,绮罗生片刻之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看清楚了眼下处境,他此刻满脑子的妖魔鬼怪,适才失去了意识的那一阵空白简直毫无犹豫就被他打上了“撞邪了”的烙印,此刻算是误打误撞下的逃出生天,他不觉怕,倒是有些隐隐的兴奋起来。想来这片山沟中果然是有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己的遭遇登时成为了最好的佐证,平添一份信心。绮罗生缓了缓身上的伤痛,这才发觉地面上的黑珠,那珠子这时倒又与寻常无异了,他也不及多想什么,随手抓起来重新裹好塞回怀里,一挺身就蹦了起来。
      才一站起身,嘴角一抽又差点跪了下去,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八成已经见了红。绮罗生咬了咬牙,扶着一旁树干好容易站稳了,自欺欺人的不去看也不去想,仿佛这样就能好过一些,重新寻找起前行的路径。

      檐下有水,雨声潺潺。
      意琦行已在房中枯坐了不知几许时日,自那一天侯秀才离开后,像是因为两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对决的共识,那些或是卖花或是喊柴的上门骚扰都再不曾出现,甚至侯秀才本人,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意琦行不知他欲与自己一决的时间选在何时,亦不知地点选在何地,这些问题甚至不曾稍微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就云烟散去。小小庭院中,剑的气息越来越浓,娇红嫩蕊,似受其惊,迎风吹雨更加显得楚楚可怜起来,姿态摇曳得几乎妖娆。
      剑气震荡,花落花开的过程仍在重复,就如那卖花女所说,“一昼夜间,不过落花百十朵,尚且不到天明,又已还生枝头。如此往复,何功之有?”但意琦行恍若不觉,仍是闭目静心在房中,悟着自己的剑,修着自己的心。似乎连日月更替都不分心去察,更勿论飞花湮灭。

      又是一次日月轮替,小屋中的毫无动静已经持续了许久,但随着稀薄的晨曦透出东天,似乎又有了什么些微的不同。
      意琦行神浸意识剑境之中,剑气的每一轮收放渐渐有规律可查,朝霞染云之刻,正该是又一遭剑意薄发之时。但意外的,小院屋舍却是毫无动静,枝头娇花弱柳,娉婷摇曳,全不见半点飘零。
      更是非但如此,那原本已经随着意琦行沉浸剑境而充盈渗出在小院中的剑意,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的收敛了。这一刻小院便与沧桑境中任何一处毫无不同,湮武停金。
      天边朝霞愈发红得透艳,血般欲滴。那红色渐渐明亮的灼人双目,又染上了更绚烂的一层金光,正是旭日将出的盛景。但偏在这个时候,大片金光红彩的光华不再蒸腾,反倒有些收敛起来,璀璨的光色上仿佛被蒙了一层半透明的阴翳,变得有些灰暗。
      很快,阴晦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片突兀出现的灰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前一刻还灿烂的霞光被遮在云后,随着云层逐渐变厚,光彩也逐渐稀薄。原本明亮的东天片刻后已是晴光不再,换做了山雨欲来的昏晦。而这一种昏晦,对于一直美景如画风和日丽的沧桑境来说,似乎极不寻常。
      阴云越厚越低,渐成铅色,沉沉的压满了整片天空。本是清早透亮的晨光,重又阴成了天光不开的夜色。直到这个时候,意琦行所在的小屋中,忽然有了动静。
      他端坐的姿势不曾稍变,心眼所见六识所感之中,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忽而滋生。虽说本心不动,意琦行还是难得的稍微被吸走了几分心神。那种身体中似乎有什么将要喷薄而出的感觉太鲜明,甚至是一种对自己来说都陌生的强大,天光云影,皆在眼底刹那生灭,只有无穷高处,仿佛有力量正在凝聚成形。他略略有些茫然,但心中又好似明明白白的知道,这种力量对自己并无害处,因此难免有些不自觉的放纵。但正是这样心关一开,竟是不由自主一般,口中猛然吐音:“雨!”
      一字出口,如灌醍醐,意琦行忽的记起,那种力量充盈破上九天的感觉,自己曾在北号山中的一次入定时,不觉入天人合一境,一般遭遇!
      他想起来的同时,天边灰云之中,一道亮白银蛇般的粗大闪电蓦的撕开云层,在空中烙下电蓝色的残影。滚滚雷声,同时生发,巨大的炸裂声似乎连地面都为之一颤。紧接着,泼天大雨,倾盆而下。
      急促如鼓点的雨声,瞬间湮没了天地间其他一切声音,豆大的雨珠在地面砸起大片的飞尘,又马上化作浑浊泥水,四下倾流,这种异乎寻常的震荡,整座沧桑境中家家闭门锁户,原本街上可见的一二行人也早不知避往何处,空空荡荡的阡陌屋舍连片,犹如一座空城。
      那豪雨声势似要毁灭天地,大概也是沧桑境自诞生以来,从未曾遭遇过的景象。无数嫩枝鲜花被强劲的雨势打落得狼藉一片,到处凄惨,甚至还有零星屋瓦横飞,挟裹在强风中翻滚过墙头。
      这是一场几乎要酿成灾难的暴雨。
      蓦然,几乎昏黑如午夜的气氛中,飘摇而升一片微光。那光芒诞生极速,眨眼跃上高空,肆虐的乌云雷电,一经与光芒相触,戛然而止,好像就那样被硬生生凝固在了空中。不过弹指间,前一刻还在狂风暴雨凄厉景象,已是如同滚水浇雪般飞快消融,雨收、雷静、乌云弥散无踪。
      重现了湛蓝蓝青天,金灿灿朝阳,彩霞流丽,美景静谧。这种眨眼间极端的转变,甚至连视觉都被冲击得无法适应,地面上尚有残水横流,那满地的残红损绿,已是又俏生生重新绽在枝头,微微摇曳起来。
      屋舍内,意琦行终于睁开了眼睛。

      跃入他眼帘的,已复风和日丽,一切如故。先前气势惊人的雷霆暴雨似乎从未存在过,在这短短的瞬间已经不剩下了什么痕迹,小院中依旧柳绿桃红,莺歌燕语。
      意琦行的神色却好似自一场清晰旁观了全程的梦境中醒来,他眨眨眼,一身的气息依然尽敛,不见半分锐利剑意外放,透过先前被风吹开吱嘎乱晃的门,看了一眼庭院。
      小院中又是一阵清风吹过。
      风过处,屋舍、院墙、花木,桌椅,忽然就那样悄无声息的,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化作了碎不可触的齑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甚至也没有一点迥异的气息,自然而然,不容翻转。眨眼间,精致的院落房屋已经变作一片白地,与周遭鳞次栉比的楼台道路相对比,突兀得有些滑稽。意琦行就站在空地中间,姿态寻常,伸出手臂轻招了招。
      自从发现不能动武后,就一直被他搁在一旁的澡雪剑应主所唤,清鸣一声,一跃升空,在半天中划过一道轻虹,稳稳落在了背后。熟悉的重量重负在肩,意琦行的眼中光芒璀璨,一拂袖,大步从原本是大门的位置迈了出去。他每一步落下得都极为坚定,既不知何所往,又明明白白的清楚着自己要去何处,身后的旧所渐离渐远。再无树木房屋。

      几乎是同一时间,楼台上,清瘦如一柄薄剑的素袍身影也拂开茶杯站了起来。侯秀才抬头看了看蓝得通透的天幕,少见的叹了口气:“只是这样?还不够!还不够……”
      叹息声中,他亦离去。

      原本用来照亮的灯笼在先前失心般的狂奔中早摔坏了,破损了的灯罩抵不得风,小小的蜡烛才一点燃,焰心就“嗤”的一声化作了一缕青烟。绮罗生尝试几次,最后也只好放弃,丢开了破灯笼,跌跌撞撞在只有稀薄天光的山沟老林中摸索起来。
      但不知为何,又许是之前迷人心智的手段已是这片诡异山林唯一的杀手锏,失了光源一路走来,竟再未遇到什么惊悚之事,绮罗生走得磕磕绊绊,倒多是因为看不清道路绊得身形踉跄,以及风吹草动中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走得艰难,却并没有再次失了方向。
      树林虽然茂密,到底不能遮尽天光,绮罗生毕竟有着一个在山中长大的利落身手,几次不顾形象的找了高大些的树木爬上去观星看月,几个圈子兜下来,还是让他找到了记忆中的方向。终于又踩上有些熟悉的荒路,他大大的松了口气,一手扯着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不小心碰到擦破的伤口,顿时又抽了口凉气。
      不过火辣辣的刺痛这时反而有助于提神醒脑集中精神,绮罗生吸了吸鼻子,把差点挤出眼角的本能的泪花又憋了回去。这时已是三更将尽,浪费了许久的时间,他不敢再磨蹭什么,忍着膝盖肘弯处的疼痛,一溜小跑上了小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勉强可以辨识出近距离的地面,一路小心翼翼躲避凸凹之处,绮罗生埋头跑得卖力,那一条勉强可见的小路竟是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尽头。
      尽头处又是仿佛连绵无尽的荆棘树木,遮住了窥探的视线。绮罗生站住脚步,深吸了口气,一手轻轻摸到腰畔,将不离身的白扇也抽了出来,牢牢攥住。然后才好似做足了准备,蹭到了那片低矮灌木丛旁。
      茂盛的枝条和大叶被一层层拨开,栖息在其中的小虫受了惊,哄然四散。绮罗生手中没有火源,只得屏住呼吸,忍着那一阵铺天盖地的飞虫散去,艰难的在灌木中跋涉。这一片低矮树墙其实不过数丈,却走得万分艰辛,原本已经污了汗水泥土的衣袍发丝,这时简直成了彻灰扑扑的颜色,十分难堪。绮罗生抬袖抹抹脸颊上的汗水,眨眼便成了花脸猫的模样,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煞是精彩。
      绮罗生也晓得,想来自己此刻的模样实在不会好看,但随着前方开始稀微透出光线,他再顾不及其他,双手连连挥舞,拨开挡路的枝桠树条,甚至扭动着身子在密集的灌木中挤动。,一片哗啦啦的枝叶乱响后,他忽的脚下一空,收不住力道的一个踉跄,从树丛中歪歪扭扭的跌了出来。
      眼前所见豁然开朗,小潭如鉴,倒映一天星月,波光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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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七夕,FF团去报社了XDDD剑宿要去找侯秀才定孤枝啦!小绮罗也终于又摸到了地头,接下来开始又到了关键和收尾的发展了,要对他们里应外合有信心!小丫头给的珠子其实是非常非常好的东西,用处十分奇特……有兴趣的可以去搜一下鵸鵌这种鸟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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