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自从意琦行出事以来，虽说从头到尾更似一次莫名其妙的撞邪而非暗算，但落得茕茕一人支撑的绮罗生，还是顿觉塌了半边的天，寝食无一不受影响，这几日来，每每一合眼，就总少不了乱七八糟的噩梦缠身，即便偶尔无梦，也难能睡得安稳，才不过三日，整个人业已也憔悴了一圈。
　　这一天先有白日里邻家嫂子说些鬼神之事，后有神秘小女娃来去匆匆，再加上阿九突如其来的询问，前前后后几桩事加起来，更觉压力。绮罗生在终于安顿好了一切爬上床时，心里甚至早已做好了一夜辗转或是噩梦连连的准备，闭上眼睛的姿态简直有些像要英勇就义，想了想，又摸索着把自己的手塞到意琦行的肘弯里头，感受着那点体温的暖意，勉强叫心里踏实了一些。
　　百天终究奔波太累，虽然心有余悸，到底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绮罗生是被一缕直刺到睡梦中的明亮硬生生刺醒的，下意识的一张眼，扑面金灿灿的光芒顿时激得眼角泛起一片泪光，他忙又闭眼，顿了片刻才又缓缓张开。这一次有了准备，适应了那片耀眼的光线，才有些愕然的发觉，那竟是上午晴朗明亮之极的阳光，透过窗户大刺刺的照在了床头。
　　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绮罗生一个翻身爬起来，坐在那里倒又有些发愣。看太阳的高度，此刻怕不是已经过了巳时，就算是在北号山时，自己也少有这样一场好眠到这个时候的经历。非但无梦，更睡得神清气爽，连骨头都要酥掉了般，一扫几日来的辛苦，宛如再世为人。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确定了眼前当真真实，心情立刻雀跃着上升了一个档次，推了推依然毫无反应的意琦行，凑过去笑嘻嘻道：“意琦行，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
　　意琦行没法答话，他也已经不在乎了，一翻身跳下床，飞快穿戴起来。在昨日睡下前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阿九不肯配合，自己到底也要试一试所谓的神鬼之说，只是少不得需要迂回一些，免得撞见了两不开心。他一边心中盘算，一边熟门熟路收拾好自己，又去打了水给意琦行抹了面，寻到厨下时，果然看到熬好的粥还坐在灶口，已经不烫了，但还有余温，倒是正好入口。绮罗生四下看不到阿九，大概仍在正房照顾侯秀才，就勤勤勉勉的动手，盛了大碗的粥和小菜，先把自己喂饱，又端了一碗回去房里。
　　意琦行昏睡的这几日，自然也是饮食不进。到了这个时候，绮罗生才觉出他平素里被自己嫌弃的辟谷之能如今有多庆幸，不然只凭着每日灌下去的一碗米汤，只怕人还没醒过来，就先要饿得气息奄奄狼狈万分……这时不免又要想到前面屋里同样昏睡不醒的侯秀才，他身体既病弱，又无什么修为在身，也不知这样日复一日的昏迷下去，是要如何维生。日前曾看阿九熬过一盅黄澄澄的药汁，大概是凭着参汤之类吊命吧！
　　这样一边乱七八糟想着，绮罗生十分利落的将那一大碗米汤都给意琦行灌了下去，眼看着暂时无事，又尚不到午饭时分，正好出去村里打听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绮罗生将碗筷送回厨房，蹑手蹑脚做贼一样，连大门也不好走，重新沿着昨晚的路线翻墙出了院子。好在侯宅靠着村边，这般失了形象的模样没人瞧见，待到蹦下墙头，抖抖衣襟袖口理理头发，复又是干净清爽的小公子模样，绮罗生满意的审视了一圈自己，迈开步子直奔村里。

　　这些天的借住和出事后邻里间往来，叫他对村里的人家已颇熟悉，哪几户消息灵通心中多少有些盘算。只不过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到底不好大张旗鼓去问，又要防着些不叫阿九知道，想来想去，最妥当的人选还是昨日前来的邻家嫂子。她既然有心过来指点，想来也不会多做什么隐瞒，又省了些前情，最是合适不过。
　　这样一想，绮罗生脚下立刻转了方向。那大嫂夫家姓于，在村里也算过得殷实，绮罗生曾经三番两次往她家买些吃食，认得门户，片刻就寻了过去。正巧于嫂子男人往大玄河下水去了，只她带着小儿子在收拾后院的菜田，一见绮罗生登门，忙抹了抹手上的泥土过来招呼。
　　绮罗生如今也不多做客套，开门见山便道：“于嫂子，你昨日跟我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那片山沟到底有些什么说道，我是外头来的不清楚，想来想去，也只好再来问你了！”
　　于嫂子听他问起山沟的事，不算意外，不过脸色登时变得神秘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需得避人的话头：“小公子，你当真也信……那个？”
　　绮罗生苦笑一声：“嫂子你也见到当今的情况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说不定就碰上了。”
　　“也对也对。”于嫂子立刻连连点头，很有眼色的话题一转，不再在让绮罗生心烦意乱的事情上打转，一边招呼他在小杌子上坐下，一边想了想开口，“其实那片山沟子啊，打我小的时候就是在听老人们当故事说了，也不知道是多久前的事，不过是一辈一辈的传下来，说那片地古早前当过战场打过仗，漫山遍野的死了好多人，从那以后就一直阴森森的……不过我小时候就是在听别人说，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可真是说不准……”
　　她正说着话，本来在旁边帮忙的小儿子忽然插嘴：“娘，那是真的，才不是编出来骗人的！”
　　“你又知道什么！”于嫂子立刻扭头叱喝一声。
　　与绮罗生年龄相仿的少年一梗脖子：“我才没瞎说，本来就是真的！”
　　“小兄弟……知道什么？”绮罗生立刻见缝插针的问了一句，一脸摆满明晃晃的好奇看向那娘俩。
　　于嫂子咳嗽一声，像是拿自家儿子无奈了，转向绮罗生道：“也没啥……这小子小时候淘气，偷溜过去玩，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他从那山沟沟里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刨出来一块也不知道铁的还石头的片子，上面还刻了几个字，妖怪什么的，过几天就让个收古货的给收走了，说是老早前的东西。打那以后他就认定了那片山沟子肯定是个古战场，逢人就说！”说着话，还不忘照着少年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少年不高兴的扭着脖子：“本来就是真的！再说那上面刻的字也不是什么妖怪，是‘紫耀’！‘紫耀’！那个收古货的大叔领着我一个个字认过的！他说那就是古战场上留下来的叫什么铭牌的东西……”
　　“紫耀？”绮罗生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他听来同样陌生，也不曾在什么书籍上见过，不过此刻却是聊胜于无的一条线索，忙又向那少年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挖到那牌子的？这‘紫耀’又是什么，收古货的人可曾说过？”
　　“这个……”少年为难起来，抓了抓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挖出来牌子的地方我倒记得，就在那山沟最里头，有个小水潭的地方……牌子就是我从水下头的泥巴里掏出来的。”
　　“水潭！”绮罗生忽的站起来，声音立刻拔高了，简直有些激动，“是不是……是不是一大片的灌木丛围着的，只有几十步见方的小水潭？”
　　“对对对，就是那！”那少年得了共鸣，登时也激动了，鸡啄米样点头，“那片山沟子里，就那一个地方有个水潭子，里面都没有路，要钻林子才能进去！”

　　剑意流转，剑光照彻肝胆。
　　一片茫茫的异境之中，剑气时而纵横往来，时而一飞冲霄，金戈吟声，不绝于耳，甚至原本介于虚实之间的意识之境，也受其强横之力所扰，不时部分的破碎又修复如初。
　　意琦行便端坐在这剑刃旋飞的最中心处，安然合目，神色紧绷，额上涔涔可见一层微汗。
　　忽又是一声清亮剑鸣，起至半途改为轰然巨响，冲天的剑柱瞬间炸裂，剑光四散飞溅，蔚为壮观，也是一片狼藉。
　　意琦行身形一晃，突的由实转虚，不过弹指间，已淡化至无，消失不见。
　　小院之中，厅内椅上，端坐入定的双眼却是猛的睁开了。
　　意琦行一眼望去，屋内一切摆设依然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但他心中清楚，适才意识境中那一股剑气激荡，足以平扫现实中自己身遭的一切，切割破碎。眼下所见毫无变化，应是沧桑境中的禁制生效，瞬间将其复原罢了。
　　房中复原，心情便是不免极为挫败。
　　不知沧桑境中的时光岁月如何流转，或许与现世并不相同。意琦行自觉身困其中，已是颇有一段时间的日月升替，而沉心在意识之境中修炼剑意，更是每每不觉光阴易过，这样一想，徒留了一个躯壳在现实中的自己，神识离体，只怕浑如活死人一般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想到自己入谷之地、尚不明下落的绮罗生的安危、乃至其他许多细微之事，不动心时尚可，如今一念及，杂念登时如潮水一般涌来，刹那冲击，只觉意念之中一阵乱响轰鸣，剑苗光芒立弱，湮没无形。
　　好在意琦行反应机敏，察觉心散，立刻抱元守一，将心中乱撞的无数杂念压制下来。他如今已是十分清楚，越是心中羁绊不开，越难免困顿在这沧桑境中，愈求而愈难求，循环往复下去，永无脱身之日。因此正因为现实之中的羁绊，此刻更需心无旁骛，是为炼心。漫长武修之中，似这般的锤炼精神的法门并不少见，有意而为不算困难，只是当初想要察觉这一点关窍，却是不易。
　　他缓慢的收纳心神，徐徐又将心中境地张开。这一个似极缓又似极为迅速的过程中，稀薄透明的影子依次在眼前一晃而过。意琦行明白这些影子便是自己心中所谓的杂念，正该摒除无视，免受其扰。他沉心无视，任凭那许多人事物画面走马灯般溜过，化入虚无。排在最后的，是一张剔透可爱的笑脸，雪白穿戴的少年微微歪着头，笑眯眯的看向自己，眼神灵活，嘴唇微张阖，像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绮罗生……”意琦行险些脱口唤出一声来，好在及时收声，稳了稳心神。那少年的影像却没像之前一样飞快散去，停留的时间足够让意琦行看得清晰，轻轻一动眉梢，一扬笑容，一弯嘴角。虽然听不到声音，张阖的口型十分容易分辨出来，正是三个字：“意琦行……”
　　这一声呼唤无声，但声音直直落入了意琦行的心底，瞬间好似连少年的笑容都一并融在了里头，沉甸甸又温润柔和，铺满一片。那一种感觉近乎于舒适，意琦行甚至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前，长长的轻叹一声，双目一张，已又落身在意识境中。满目所见，仍是剑光纵横，却不是以往刺目的白亮，而糅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彩。
　　“嗯？”微微一怔，意琦行随后反应过来，意识境中的一切，皆由自己心生，各种变化亦如是。这种之前并未显现过的剑光，正是因自己心境而来，而自己的心境变化……
　　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的那一声唤似乎又有余音回荡，奇异的是，这呼唤非但不曾乱神，反而让原本只容剑意往来冲突的心境之中，平添一股柔和暖意。意琦行察觉的瞬间，半是意外这种改变，半是带着开悟的讶然。原本只当做需要心无杂念摒除情绪才可提炼出至纯的剑意，却不想意外融入了这一种心所向往之感，竟非是削弱而是升华。他往年从未有过这样因一人而心思大改的经历，一经发觉，其实自己尚有些身在此山中的朦朦胧胧之感，潜意识中的反应却是更为迅速。那片柔和剑芒一散而分，分而又散，既是随心而动，更是随性而行，几番闪烁之中，一片剔透剑光融铸而出，剑锋一转，刹那无踪。
　　但不是消失，而是充斥在意识境中，无所不在。明亮的光芒柔和而无坚不摧，消弭不见却无处不在，意琦行心中忽的洞开出一片天光，双手虚张虚握，做剑指牵引，虚实之中，刹那迸开无边剑气，似是千千万万条剑芒各走其路，纷乱无比又尽在自己一心之中，毫无失控。那湮没天地的剑光流转升空，浩瀚强大的力量似是要破碎虚空而去，直上云霄。又在接近极限的瞬间乍然凝固，然后……消散化无。
　　意琦行在现世之中缓缓睁眼，一张口，吐出四个字来：“剑守初心！”
　　话音落，小院中忽起一股清风。清风徐来，吹动落花无数，缤纷似雨，坠满庭院。顿时红香嫩绿，锦绣般铺陈，煞是可怜可爱。
　　意琦行长身而起，步出小厅，随手将落在石桌上的一朵桃花拈起。娇嫩的花瓣上，一道细微剑痕横贯，截断花梗。再看一朵，亦如是。这一院的落花，竟都是因这般手段被摧落。
　　他的脸上倒是自入沧桑境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些笑意，将花朵掷下不再看，又转身进了屋。那一庭院的落花，依然斑斓的铺在地上，石桌上，染了尘泥。

　　一枚翠绿的柳叶打着旋自虚空中浮现，又落在了侯秀才持着茶杯的手背上，细微的空气波动带动杯中茶水也起了几点涟漪。
　　挑了挑眉，侯秀才放下茶杯，拈起柳叶顺手在水面轻轻一划，一朵娇小粉嫩的桃花立刻在水中浮现。断梗处痕迹犹在，沾了茶水更好似点点泪珠可怜。
　　“意琦行，你当真有本事破出沧桑境么？若能如此，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侯秀才翻来覆去看着那朵花，却没什么怜惜之情，只觉有些趣味。他看了片刻，将手掌一合，花朵顿时灰飞烟灭，“想不到这竟是一个开始有趣的交易！”

　　“你说你出去做了个交易，那小丫头就跟着你的脚后跟溜出去了！”不知名的一大片花丛中，一名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毫无形象的横卧在张竹榻上，一手抓了个梨子在啃，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偏还要说话，吐字含糊到了极点。
　　竹榻另一头，一脸淡然的端坐着一名道装人，难为他竟是听清楚了：“我不是把她又找回来了么！北境不稳，我会小心不再让她离开。”
　　锦衣少年“哼”了一声：“说是你小心，还不是我在盯！”他把啃干净的梨核一扔，一脸不开心的在竹榻上打起滚来，“我要出去，换我出去！你去管教那个小姑奶奶！”
　　道装人盯了撒泼的少年半晌，一甩袖子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再胡闹，你就跟她一起去抄经静心吧，三哥！”
　　“我是三哥，你不能这样对我！”锦衣少年一愣，打滚得更凶残了些，还带着喊叫起来。
　　道装人的声音又凉飕飕的传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搞的小动作么，三哥，还是你当真想抄经？”
　　“……”锦衣少年登时被掐了声，半晌才不开心的爬起来，盘坐在竹榻上，一手拄着下巴唾弃一口，“小老头！没意思！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知道么！”
　　道装人这时已经走远了，自然再没人搭理他。锦衣少年自己坐在那里半晌，见周遭当真再无一点声音，忽然眉眼一展，又笑了。他笑嘻嘻的一拍手：“算啦算啦，反正你从来就不爱听我的！干脆这一次，咱们来打个赌吧！赌什么呢，让我想想……就赌接下来一百年谁来煮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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