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夜凉似水，冷意袭人，洛雁书姿容绰然的立在雨伞下，青丝随风飘荡，眉若远山淡逸，像极了一支莲花，暗吐芬芳的绽放在崔一醉的眼中，崔一醉微微有些失神，等到恢复常态才从容道：“我见你房间灯火未灭，故而多站了一些时候，原想等你安歇了再走，不料却被你发现了。”
　　他虽然身为亲王，但更似江湖中人，故而率直狂放，从来都是直抒心意，见洛雁书依旧站在凉亭外，不由得伸出手去，示意她道：“外面雨大，快上来。”
　　他的手一伸出凉亭，雨水便纷纷冲下，浸湿了他的整个手掌，湿冷的雨线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淌落衣袖，蜿蜒如最柔的呼吸轻轻拂过，洛雁书迟疑的伸出手去，指甲还未触及崔一醉的手掌，崔一醉忽地大力向前，一把带起她，她的身体瞬时便轻盈飞起，翩然的坠落到崔一醉的身前，因为掌间的雨水，洛雁书的手冰凉一线，滑腻的雨水无声的顺着她的手腕滴下，她的心立即便一涩，吃痛般缩回手去，她一放手，崔一醉能握住的，只剩残留的雨水而已。
　　崔一醉上前一步，想靠近洛雁书多一些，可洛雁书却接连后退了两步，她应该在他面前做一个情深眷恋的女子，让他对她沉溺不可自拔，可是为什么她做不到？为什么她的心这样挣扎？
　　他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子，甚至是洛雁书欣赏的那种人，可是，为什么她要抽回手来？
　　为之为他无错，对！他没有过错，不仅他，李麟也没有过错，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姓了仇人的姓氏，迷恋上了一个姓洛的女子，而这个洛氏女子，总有一天会在他们的心上狠狠的刺上一刀又一刀，到时候流血的岂止是他们，可能洛雁书自己会伤得更深——
　　“雁书！”才有的一丝旖旎无声无息的随风而散，可崔一醉并不沮丧，他有的是时间，让她看到他有多么的爱她；可是，为何她现在总是这样的忧伤？仿佛从前的飞扬洒脱被人狠狠的用刀斩得一干二净，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崔一醉重新握回洛雁书的手，沉吟问道：“雁书，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紧接着又信誓旦旦道：“我说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句话永远有效。”
　　洛雁书没有答话，只是把雨伞递给崔一醉道：“夜已深，你还是回去吧。”
　　雷声阵阵，大雨瓢泼，崔一醉忽然笑了，他揉着鼻子笑道：“你知道落汤鸡是什么样子吗？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话刚落，他的身体已经斜飞而起，瞬间就没入了雨帘中，洛雁书懵懂了片刻，头顶的雨伞忽地有雨点落下的声音，她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崔一醉俊逸的身影正徐徐落了下来，他全身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随着他身形的转动，黏在他身上的雨水便欢快的洒了出来，映着前楼窗中漏出的灯光，仿如上百颗小小的泪珠，晶莹的飞满了整座小小的凉亭——
　　被雨淋湿的崔一醉早就不复那份潇洒俊朗，只有一种狼狈与好笑，看了让人不禁莞尔，洛雁书虽然没有展颜一笑，但到底还是绷不住脸，眉头紧锁的郁结也不由自主的舒展开来，崔一醉很是高兴，一甩头道：“好了，雁书，就这个样子入睡吧！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当一声惊雷响起时，凉亭中已经没了他的身影，他的轻功冠绝天下，自然可以消失得这样快，洛雁书孤身伫立在深夜的凉亭中，思绪被风吹得到处游荡，她忽然急切的想见到姐姐燕雨，万万没有料到，姐姐的声音会在这个时候响起：“好一个两情相悦啊！”
　　洛雁书悚然一惊，她大力的转过身去，待看到一身蓑衣的燕雨拨开树枝慢慢走来时，她手中的油纸伞早就掉了下去，被风远远的吹出了凉亭——
　　“姐姐！”顾不上亭外风雨交加，洛雁书径直冲了出去，一把抱住燕雨道：“姐姐，姐姐。”
　　回应她的，是狠狠的一记掌掴，“啪！”的一下脆响，燕雨的巴掌已经大力的扇过了洛雁书白皙的脸颊，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清清晰晰的映出了洛雁书脸上那五个通红的指印，洛雁书娇小的身体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晃了两晃，等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时，她不敢置信似的，低低的唤了一声：“姐姐！”
　　燕雨的目光冷冽得仿佛要嗜人一般：“你还配姓洛吗？”
　　洛雁书犹自叫唤着：“姐姐，怎么了？”
　　那一巴掌，其实也扇在了燕雨的心上，但她必须给她妹妹一巴掌，因为她要扇醒她：“洛雁书，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才是善良的人吗？你以为你姐姐就是下贱货吗？”
　　洛雁书惊慌失措：“不，姐姐，请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
　　冷雨兜头浇下，洛雁书衣衫尽湿，整个人在大风大雨中颤抖不停，燕雨直视着她，好像能够看到她的心：“你还是不忍心？对不对？你知道我们家死了多少人吗？要不要我告诉你？”
　　洛雁书决然抬起头，声音悲愤：“我知道，五百一十八人，男丁三百三十二人，女眷一百八十六人。”
　　燕雨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你记得很清楚，我时间不多，必须得在李政酒醒前赶回庆阳王府，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了，你得记住，无论是姓李的还是姓崔的，他们都是我们的仇人，对待仇人，啃其骨喝其血都不过分，我们虽然是女人，但是，女人往往比男人有用多了，我们一定得杀掉李成业和崔王爷，当然，他们这两家多死几个人更好，要杀掉他们，不一定要我们亲自动手，借刀杀人也可。”
　　洛雁书咬牙道：“姐姐，家仇我不敢忘，但是，你不能回头了吗？”
　　燕雨白玉似的纤手轻轻的抚上了洛雁书的脸，她凄然一笑：“回头？回什么头？我早就回不去了？”忽然又狠狠的放下手来，冷然道：“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你得记住，你不能太看中自己的贞洁了，对我们而言，贞洁只不过是一种对付男人的武器而已，难得李麟和崔一醉同时看上了你，你就好好利用自己的资本吧！”
　　冰凉的雨水贴着洛雁书的肌肤四处肆虐，更大的冷风吹来，洛雁书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她那样用力的抓住了燕雨的手，几乎掉下泪来：“我怎样都行，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我只想姐姐好好的活着，姐姐，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
　　一滴眼泪，悄然的从燕雨的眼眶中掉了出来，她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忽地又扬起了手，“噼啪”两掌将洛雁书打翻在地，洛雁书的身体，就如跌下树枝的落叶，直挺挺的倒在了泥泞的地面上，发着酸腐的泥水溅了她一头一脸，她挣扎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还未站稳，燕雨忽地紧紧的抱住了她，像小的时候，她们姐妹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紧紧的抱住了她的妹妹，燕雨泪水四溅，声音哽咽：“妹妹，你得记住，哪怕有一天你眼睁睁的看着姐姐死在仇人的手中，你也不能掉一滴泪，你得笑，你明白吗？我也一样，若是我看见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哭的，我决不会哭。”
　　大雨发了疯似的，呜咽着倾盆而下，风更像是发了狂，咆哮着试图推翻一切阻止它向前的东西，洛雁书早就没有了眼泪，她紧紧的反抱着自己的姐姐，一字一句道：“姐姐，我答应你，我不哭，我不哭。”

　　四更时分，屋外依旧是风雨交加，漆黑如墨，大雨敲在屋顶上，冰雹一样噼啦有声，李麟一夜未眠，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无法闭上眼睛，他不能不想她，他无法抑制的想她，她在沙漠中坚毅的眼神，身在赌坊中娴静如花的模样，坐在雨云阁中活泼灵动的笑声，汾州江边那决然的一跳……每一幕都纠葛着从他的眼前清晰闪过，比最深的烙印烙上去还要深刻，他一直在痛心的，是她落在他指尖的眼泪，她给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给他，为什么她会神秘的出现在沙漠中？为什么她要跳下江去？当她看到三皇子与燕雨纠缠在一起时，为什么她会落泪？
　　“雁书！雁书！雁书！”李麟抱着头，痛惜且眷恋的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洛雁书的名字：“雁书，雁书，雁书——”
　　他准是中了她的毒了，是的，他就是中了她的毒，而唯一的解药就是她，如果得不到她，李麟认定自己会因为过度思念她而毒发身亡。
　　“洛-雁-书！”李麟一个字接一个字的咀嚼着洛雁书的名字，忽地胸口动了动，洛雁书？她姓洛？
　　李麟下意识的翻身而起，洛姓对李氏皇族而言，是最大的忌讳，李麟知道，在父亲的心中，砚石洛姓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就连两位代他姐姐出嫁异邦的洛家女子，李麟怜其可怜，正打算派出军中勇士救其一命，无奈父皇传旨给大哥，只说了四个字：任由其死。就是这四个字，让那两名可怜的女子惨死在异国他乡，那死状之惨烈，至今仍让李麟心悸，父皇对砚石洛家的憎恨谁人不知，他自小耳濡目染，但凡一说到人性之卑劣，父皇总会用其比作砚石洛家的人，而且，父皇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砚石洛姓人的剿杀，其中死去的人数之多，常常会让李麟不忍细看，雁书姓洛，会不会与砚石洛家有关？
　　不会的！天下姓洛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一定不会这么巧，更何况，她不是范尚书的侄女吗，这就更不可能了——
　　在这样纷杂的心事中，不知不觉天已经微微发亮了，到了凌晨时分，那雨忽地停歇了，时辰一到，文总管尖细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启禀王爷，朝佛的时间定在卯时，王爷该起床安置了。”
　　因为天朝崇尚佛教，故而皇宫内院，各亲王子弟，在每一个月的这一天必须前往天朝最负盛名的恩业寺中拈香拜佛，斋戒诵经，说是修养身心，倒不如说是各府的贵族公子拈花惹草的好机会，李麟对这套虚有其表的繁文缛节早就烦不胜烦，本想一推了之，无奈现在朝堂之上，他与李政明里暗里正斗得激烈，决不能让他抓到自己半点把柄，何况父皇非常看重朝佛之事，他若不去，岂不正中了大哥李政的心意，所以他立即就准了文总管的话：“让他们进来给本王盥洗吧！”

　　大雨过后的空山一派清新，从恩业寺山后的峭壁放眼望去，脚下的湖面犹如碧玉明镜，水天一色间澄澈透亮，微风轻轻拂来，不禁让人心醉神迷，李麟刚与恩业寺住持话完佛礼，见湖光山色如此的好，而是屏退了侍从，只准他们远远的跟着，一人信步四处走走，正走到落霞峰边，一个小厮冒冒失失的撞了过来，一见他便跪了下去：“这位爷，您救救我们家小姐吧，您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李麟身着便衣，故而旁人难以看出他的身份来，那小厮看起来甚是慌乱，居然扯着李麟的衣角不放，只央求着救命，李麟的侍从立时便围了上来，正要掀开那小厮，李麟却挥手制止了，他难得耐心的问那小厮道：“你家小姐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那小厮哆嗦道：“回爷的话，青天白日的，居然有恶奴要抢了我们家小姐去，我们人少抵不住，请大爷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每一年总要遇上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李麟忍无可忍，唤来侍从道：“去，你们过去好好教训教训那帮目无法纪的恶奴。”
　　侍从领命而去，不到片刻却又返了回来，只凑近李麟的耳边道：“王爷，他们是三皇子的人，那位小姐被三皇子看中了，故而手下不敢造次。”
　　李麟目光中怒火四溅，一挥衣袖道：“好啊！你们不敢，我可敢，前面带路，这等热闹，我倒想瞧上一瞧。”
　　路程并不远，只是还未靠近，树丛中便传来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紧跟其后的就是一阵男丁们恶言恶语相威胁的声音，这样的嘈杂，响彻在庄严古朴的千年名寺中，显得分外的刺耳难听，李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但是，须臾之后，所有的声音不知为何居然消失一空，仿佛有人使了个定身法，将那些人全部都定住了，李麟心中暗暗称奇，但是这片树林太过茂密了，他看不见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婉转传来，李麟的心瞬时便忘记了跳动，只顾着一心一意的跟随那声音而去：“你们放开这位小姐，让我代替她去见你们家公子怎么样？”
　　一阵寂静之后，空气中隐隐传来急促的抽气声：“好！好！太好了！”
　　李麟不由得苦笑出声，雁书，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吗？
　　只是一个转弯，眼前的视线立时便豁然开朗，洛雁书娉婷的身影一下子就落入了李麟的眼中，她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眼波仅一漾，漫天的美景顿时就没了颜色，她头一偏，正好看到李麟从树丛中走了出来，而是，她笑了：“怎么办呢？可能我不能跟你们走了，因为那个人也看上了我——”
　　她皓白如玉的手朝李麟一指，眼中唯有一种深不透底的笑意：“喂！你跟他们说说，你是不是也看上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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