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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有女初长成
在昏昏沉沉中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场景一变再变,最后只剩下海天茫茫,湿冷的飓风咆哮着席卷而过,它翻起摧枯拉朽的怒涛,迎头砸在了李麟身上,李麟挣扎着动了动,双手痉挛的伸了出来,试乎徒劳的想抓住些什么:“别跳!别跳!别!”
他哀求着叫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在痛彻心肺中幽幽的醒了过来——
涣散的视线中,哪里有什么旋风,哪里有什么怒涛,只见日影频移,天色已经大亮。
“王爷,王爷醒了!王爷终于醒了。”满屋子的太医宫女呼啦啦的跪了一地,连窗外掠过的那双燕子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满是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一名须发皆白的太医跪膝向前,叩首道:“请王爷准老臣为您把脉!”
把脉?李麟蹙起了眉头,我病了吗?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头痛如裂,整个人便如被架在火堆上焚烧一般的难受,更痛的在他的心里,那里钝钝的,好像已经被人一拳碾压成了肉泥,再也不能生机勃勃的跳动了。
老太医小心翼翼的扣上了李麟的手腕,半晌才叹气道:“王爷积郁成疾,病在心根,若还是不肯放宽心来,只怕这病,这病会越来越重。”
李麟目光散乱的望着头顶的帷帐,胸口一滞,瞬时便喘得面无人色,与此同时,三公主李怡掩面闯了进来,直扑到李麟身前,大声抽泣道:“麟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病成这个样子啊?”
李麟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姐姐,若无其事的一笑:“皇姐,我只是心痛罢了,心痛罢了。”
二十年的人生,李麟别说是生病了,就连咳也没有咳过一声,只这一次,他一连卧病在床三天三夜,人就如同失心疯一般,尽是胡言乱语,神情癫狂,太医一个个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皇帝李成业甚至请来巫医为他驱邪招魂,可还是无济于事,好在那位老太医的针灸之法,促使他在第四天的早晨回过神来,他虽然人清醒了,但精神却还是不济,一连调养了好些天方才下得了床,这时天气已经微微热了起来,屋外的春花早就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绿油油的叶子层层叠叠的铺在那里,浓郁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刚走下病榻的李麟,正打算召见他手下的一帮臣僚,三公主李怡便出现在他眼前,一见他自然是欢天喜地:“今儿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李麟唤人呈上茶来,这才道:“让皇姐操心了。”
李怡不由得叹气道:“弟弟,你这次病得甚是奇怪,宫里的人都在说闲话,说你是为了那汾州城的白衣女子而病,姐姐是不信的,姐姐来问你,是不是李政又对你做了什么手脚?”
李麟沉默了许久,最后才道:“他们说得对,我是为了那白衣女子而病。”
李怡手一抖,差一点拿捏不住自己手中的茶盅,她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但那语气还是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为了那白衣女子而病?为什么?”
李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腔复又刀刮火燎般的痛了起来,他痛得弯下腰去,冷汗流了一脸,李怡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哭丧着脸道:“为了一个女人,你变成这样,像什么话啊?”
李麟一把推开她,喘着气道:“皇姐,你是不会明白的。”
看他这个样子,李怡只得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李政最近也迷上了一个女子,据说是他在山间狩猎时遇上的,此女美若天仙,说来跟你也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李麟可有可无的问道:“是谁啊?”
李怡轻启朱唇道:“燕雨,那个名动都城的美人儿,怎么,你不记得她了?”
“燕雨?”李麟费力的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封疆拜候容易,得燕雨一顾难,名动都城的燕雨,曾为他落泪在离别亭,他也曾为她怦然心动过,只是,她的出现,让他世界中的所有女子都化为了粪土,连燕雨也不能例外,他对燕雨已经没有半分兴趣了,所以她跟谁在一起,与他何干?
李怡颇有几分意外的望着李麟,不由感慨道:“麟弟,你变了。”
李麟仰面倒了下去,眼睛里满是金灿灿的阳光,绿叶透过打开的窗户,生机勃勃的摇曳在他的眼前,天气如此的好,可他却全身冰凉,想到她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江底,他就抑制不住的颤抖,仿佛他也葬身在汾城的滔天巨浪中,一生都脱不了那一夜的苦。
池塘中碧波荡漾微风送暖,绿树成荫里高楼台榭若隐若现,当崔一醉醉酒后从一场愁梦中醒来时,阳光正倾洒在他的身体上,他一动也不动的仰卧在虫声啾啾的草丛中,身边是四散开来的酒坛子,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喝酒,就是烂醉如泥,可是,这里已经没有酒了,所有的酒坛子都是空的,他踉跄的爬了起来,一路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他要找到酒,他要醉过去,他不能让自己这样清醒的痛苦着。
三文钱一碗的烧刀子,一碗接一碗的灌入了崔一醉的喉咙里,辣得他泪花四溅,烫得他心死成灰,这样廉价的酒,他从前连看都不曾看过,可是在这十多天里,他每天喝的都是这样的酒,最烈最酸最苦的酒。
“哗啦”一声,一只粗瓷碗被崔一醉摔破在地,他惺忪着一双醉眼,舌头打结道:“伙计,再,再给我来,来两坛酒。”
“唉!”双鬓发白的老掌柜满是怜悯的看着崔一醉,十多天了,这个年轻人在他这个小酒铺里已经醉了十多天了,第一天他出现时,锦衣华服,气质高贵,俊逸得像戏文中所唱的多情公子,他这个小酒铺中来来往往的皆是贩夫走卒,乡野村夫,什么时候见过这般风采出众的人物,一时还以为是他走错了地方,岂料人家径直就走了进来,伸手就抛出几锭金子,那些金子,足以买下几家像模像样的酒馆,他只说了一句话:“给我最烈的酒。”
他喝起酒来,仿佛不要命一般,豁出一切似的喝,老掌柜活了这一辈子,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但从来也没有见过哪个人像这年轻人一样,把烧刀子当成了水来喝,当成了饭来吃,他不分白天黑夜的喝,喝得昏天暗地,酒铺打烊的话就抱着酒坛子随意在野外喝,曾经何时,老掌柜都怕这年轻人会醉死在他的酒铺中,可到底是人年轻,都灌了这十多天的黄汤了,可他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只不过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天前那个风流潇洒,脱俗风雅的英俊公子,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简直跟路边的乞丐没两样,老掌柜又是惋惜,又是感慨,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年轻人心中肯定藏着莫大的伤悲,就是这伤悲,促使他沉溺酒乡,不可自拔。
今天,他决定跟这个年轻人喝两杯,好好开导他,以免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伤心的冤魂。
老掌柜打开自家橱柜,拿出一坛他珍藏了多年的好酒,慢吞吞的走到崔一醉身边,笑呵呵道:“年轻人,可否赏个光,容老头子陪你喝几盅?”
崔一醉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醉气熏天道:“老人家请坐,请坐。”
酒过三巡,老掌柜抚须道:“老头我年轻时也曾为了逃避那点情事醉死酒乡,后来却发现,这酒是越喝越伤心,索性就不喝了,慢慢熬着日子过,谁知时间一长,什么伤心事都变淡了,还不是活到现在年纪一大把,子孙满堂。”
崔一醉吃吃一笑,目光呆滞道:“老人家,你说得对,这酒确实是越喝越伤心,可是不喝也不行啊,我这里——”他大力的捶着自己的心,恍惚道:“就是这个地方,没有酒它就会疼,疼得我受不了,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跳江?她为什么要跳?”
“咕咚”一声,崔一醉大大的灌下了一碗酒,复又呆呆的笑了起来:“她那样的女子,我这一生只怕是再也遇不上了,昙花一现,就是昙花一现,可怜我这个伤心人,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说到最后几乎低到让人听不见,只有浊酒入肠的声音,咕咚传来,响亮的钻进老掌柜的耳中,老掌柜不禁心中一恻,难怪他如此伤心,原来是自己爱的女子投江自杀了,这当真是世上最让人揪心的事,罢了,再给他倒一碗酒吧!
清香四溢的美酒缓缓的倒入崔一醉的碗中,老掌柜且倒且说:“公子若是实在想她,何不到她的坟茔去走上一遭,陪她隔着阴阳说说话,岂不比在这里浑喝酒的强?”
崔一醉自言自语道:“陪她隔着阴阳说说话——”话至此,那心中的悲痛更甚:“我没有找到她,我们派人把整条江都寻遍了也没有找到她,找不到她。”
老掌柜心中一亮,忍不住脱口而出:“既然没有找到那位小姐的遗骨,公子为何就断定她死了呢?说不定那位小姐还活在人间呢?”
这老掌柜的话,犹如当头一喝,猛地惊醒梦中人,崔一醉拔身而起,沉默了半晌,脑海中尽是浮现出她时而娴静如花,时而机灵动人的模样,她那样的聪明,她那样的聪明,念及此处,崔一醉忽地哈哈一笑,酒顿时就醒去了七八分,他抱拳向那老掌柜长揖到地,感激道:“老先生点拨之恩,一醉铭记在心,他日定当登门邀老先生一醉方休。”
话刚落,他的身影已经飘至五丈之外,再一眨眼,黄澄澄的土坡上,哪里还看得见他的身影,那老掌柜不由赞叹道:“好轻功!好身手!”
正是换上单衣品赏春果之时,都城兵部尚书范文英范府一派热闹非凡,往日寂静的花园小径都被谈笑声所掩盖,草木葱笼幽深绿碧中,一顶又一顶的官轿接踵而来,范府的仆佣们一个个忙得脚不停顿,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好快些做好手头的事,门口呈贴的官员一级比一级高,到最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武业王奉皇上谕旨,恭祝兵部尚书范文英范大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一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不脚步飞快,拥簇在范文英身后,一齐涌向了正门,以迎接武业王李麟的驾临,李麟一身朝服,英气勃勃的走下了车辇,微微带着笑,接受百官的跪拜,范文英一拜再拜,最后才恭声道:“老臣惶恐,惊动天听。”
李麟快步扶起他,依旧淡淡的笑着:“范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仍天朝之重臣,理应得此礼待,来人啊!呈上礼单。”
皇家御赐之物,自然是奇珍异宝,范文英又是诚惶诚恐的跪拜了一阵,这才在前开路,领着李麟入了正席,席间罗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更有歌舞伎轻歌曼舞,以助酒兴,众人无不大快朵颐,开怀畅饮,只有李麟大病初愈,最是耐不得吵闹,强自撑着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先行离去,却不小心听见席下有人在问:“清南王不是也来了吗?怎么这下不见了人影呢?”
一听说崔一醉也来了,李麟旋即就打消了离去的念头,他们多时不见,正想找他聚一聚,难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了,正要派人去找他,崔一醉却神情古怪的走了进来,他的位置就在李麟的右边,消瘦了不少的他失魂落魄的坐了下去,李麟一连唤了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应,不得已提高声音道:“清南王,莫非你有心事?”
崔一醉倏地抬起头来,嘴唇嚅动了几下,片刻才低声道:“我,我好像看到她了。”
李麟不解:“她,她是谁?”
崔一醉更是失魂落魄:“汾州城里,城西江中。”
晴天里忽地一道霹雳炸起,李麟清瘦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两晃,他急切的问道:“真的?你看到的真是她?”
崔一醉一脸的苦恼:“我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梦字刚刚落下,空中忽地响起几个诙谐鼓噪的声音:“祝范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祝范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这个忽然出现的怪声,令得众人面面相觑,四处寻望也找不着声音的来处,正疑惑间,屋梁之上忽地扑下三双翠绿的剪尾,待见三只红嘴鹦鹉扑腾有声的围着宴席飞了起来,一边轻盈的飞着,一边煞有其事的咯咯有声:“祝范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祝范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那三只小东西着实可爱,逗得众人无不开颜一笑,范文英顿了顿,忍不住喊来管家问道:“这是谁弄出来的把戏?”
管家流利的回答道:“回大人,是表小姐。”
范文英脸一沉,故作不悦道:“这丫头,人都关起来了还不老实,你去告诉她,叫她别想着出来,好好的给我禁足自省。”同时站起身来,抱拳道:“抱歉抱歉,叫这几只长毛鸟儿搅了诸位的酒兴,我这就叫人把它们赶出去。”
话刚落,远处忽地响起一声清脆的竹笛声,笛声乍起,那三只红嘴鹦鹉便如得到命令一般,瞬时便飞出庭去,这几只鹦鹉方才飞走,绿树葱葱的庭前忽地飞来一片白云,还不待众人回过神来,一群羽毛雪白,模样乖巧的鸽子忽地腾空而来,这些鸽子整齐划一的飞到宴会庭的上空,等到笛声再次悠扬的响起时,那群鸽子忽地同时坠落到庭前的空地上,头一低,瞬时便从嘴里吐出一样物事来,还不等众人看明白,远处的笛声又高扬的响起,那群鸽子再次展翅而飞,刷刷几下便飞得无影无踪,众人低头一看,无不莞尔,原来,那庭前的空地上,多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寿桃形图案,正是由那些从鸽子嘴里吐出的赤豆组成的,那寿桃图案虽然不甚相像,但胖墩墩的,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
众人瞬时便啧啧称奇,就连李麟与崔一醉都有些惊叹,是谁在远处吹响那笛声呢?
范文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底下早就有人叫开了:“范大人,你府上的小姐如此兰心蕙质,不知我等可有荣幸得见一面?”
紧接着,附和声接踵而至:“是啊!大人,就让我等见上一面吧!”
范文英正要推托,一个清朗的声音却不失时机的响了起来:“范大人,连本王都好奇得很啦!”
说话的人正是清南王崔一醉,他金口一开,范文英哪敢推辞,只得唤来管家道:“去,去把表小姐叫来。”
李麟怔怔的望着崔一醉,忽然心中一动,一颗心简直要蹦出胸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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