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湿漉漉的风拂上了手指尖，李麟宽大的手掌热情似火，而洛雁书纤细的柔荑却冷若冰霜，这里不再是干涸无烟的戈依拉沙漠，而是洪水泛滥的汾州城，他们也不再是亡命天涯的沦落人，命运在冥冥中早已把他们的身份注定，春光一起，翻云覆手间，世事早已变迁。
　　只是，他输了！
　　从他的手伸出的那一刻起，洛雁书就明白了，李麟输了，他输在了一场可望却永远也不可及的痴心妄想中。
　　“是你？竟然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洛雁书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忽地手掌一翻，一招飞鹤浮水就挣脱了李麟的手，同时拔剑出鞘，一剑就封住了李麟的咽喉——
　　她是故意出手的，绝对是故意的，换在平时，武功远在她之上的李麟是绝对不可能被她这样用剑指着的，但是此时的他已经有些意乱情迷了，所以洛雁书一招就得手了。
　　明晃晃的剑尖冰冷的贴着李麟的喉咙，李麟不惧反笑：“怎么，你认不出我了，也是，我的样子变了很多——”
　　“废话少说！”洛雁书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只知道，你是来抓我的。”
　　仿佛直到此时李麟才明白过来：“你，你就是大闹汾州的那名白衣女子？”
　　洛雁书居然还不忘调侃他：“我今天可没穿黑色的衣服。”同时头一扬，望向崔一醉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一剑就刺穿他的喉咙。”
　　崔一醉长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麟忙道：“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洛雁书娇俏一笑：“那真是谢谢你了，可是你不要忘了，现在不是你伤不伤害我，而是我会不会给你一剑？”
　　话未了，一道身影忽地闪电般掠了过来，洛雁书只觉得脸颊一凉，面纱瞬间就被人揭了去，崔一醉朝她挥动着手中的面纱，淡淡笑道：“你还是放下剑吧！我的动作远比你的快。”
　　李麟却惊呼道：“是你，竟然是你！”
　　崔一醉跟着也叫了起来：“是你，原来是你！”
　　面纱下的女子容颜动人，恰如凌晨的涓涓清露，一滴独秀的摇曳在灯影中，让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华彩，他们是见过面的，在崔王府的屋脊之上，她曾为崔一醉遮过风寒，在都城的雨云阁中，一身男装的她，惊艳了李麟的视线，相逢恨晚不恨早，原来他们从来也没有远离过，一直都在一起。
　　洛雁书倒也大方，当即就道：“是我，当然是我。”她高高的仰起头，手中的剑咄咄逼人，李麟眉开眼笑的望着她，忽地手腕一翻，一招就架住了洛雁书的剑，洛雁书被他袭了个猝不及防，顿时目光一寒，弃剑不要，只双腿飞起，唆唆两脚就踢向李麟的要害，李麟身形滑动，几步就化解了洛雁书的攻势，洛雁书不依不饶，右手一挥，三支锋利的短箭忽地从她的袖中飞出，夹带着风声朝李麟夺面刺去，李麟大袖一飞，带起一股掌风，两掌就击落了那暗袭而来的三支短箭，那三支短箭刚刚坠地，更多的暗器便从洛雁书的袖中飞了出来，视线中满是箭簇闪闪的寒光，烛火都叫这片短箭扑来的风吹得上下摇摆，电光火石间，崔一醉端起茶杯，那杯中的茶水倏地在他的手掌间化成数十道银线，每一道水线无不锐利如风，寒光闪闪的扑向了那片箭簇，空中只听得见一阵激烈的相撞声，不消一刻，洛雁书发出的短箭便悉数被那片水线击落在地，咚咚咚的坠了一地。
　　她只道他们的武功高深，却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洛雁书面如金纸，几乎支撑不住，洛家所有身怀绝技的高手已然被诛杀殆尽，只留她一个女子在仇人面前败下阵来，而且，还是这样的惨败，她原本只想在刀剑中与自己的仇敌决一生死，不想使出自己女子的风采去征战这些男人，未料她的刀剑却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她故意出手，只不过想试一试罢了，没想到结果却是这般的狰狞。
　　洛雁书狠狠的抬起头来，故作不屑道：“好，你们两个男人打我一个女子，我打不过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神情霍霍，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小刀，李麟的心刹那间就柔成了一团泥，她两次闯进他的世界中，方式都是如此的独特，千言万语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柔声道：“我不知道那白衣女子是你，现在知道了，我向你保证，没有人能伤得了你。”
　　洛雁书却偏偏不领情：“难道没有你，我就活不成了？”头一偏，单单望着崔一醉道：“喂！我告诉你，在这别馆中，藏有一坛天下一等一的好酒，就埋在东院的梅树下，你一定要把它挖出来哦！否则的话就白来汾城了。”
　　崔一醉顿时哭笑不得，只得拱手谢道：“谢谢姑娘点拨，崔某记住了。”
　　“咚、咚、咚！”寥落的夜空中忽地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洛雁书认真的听着，最后笑得眉目如画：“你们两个人傻站在这里干嘛？那姓刘的大乌龟马上就要死了。”
　　李麟只能无奈的看着她，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果不其然，马上就有敲门声急促的响起，李麟偏过头去，问道：“何事？”
　　门外那人恭声回道：“启禀王爷，刘大人毒发身忙了。”
　　李麟与崔一醉对视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的工夫，洛雁书忽地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撞开了窗户，转瞬就落到了屋外花园的假山上，她的声音在朦胧的星空下高昂的响起：“我在沙漠中都死不了，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你们来追我啊？”
　　她这样大摇大摆的窜逃，自然惊动了一干巡夜的士兵，一刹那间，别馆中火把晃动，人声鼎沸：“快追啊！那妖女朝江边逃去了。”
　　李麟忽然飞快的扑向了窗台，大声命令道：“谁也不准放箭，违者格杀勿论。”

　　夜雾朦胧江天寥阔，青黛色的远山在寂冷的星辉下只余疏影，洛雁书一口气奔出了很远，又提起真气拔足狂奔了许久，终于落脚在江边的峭壁上，身后喧闹的追赶声早就听不见了，那些军士怎么可能赶得上她的轻功呢，夜里只剩下波涛拍岸的声音，激烈的撞击在洛雁书的耳边，洛雁书就站在这峭壁的边缘，虽然看什么都是模糊不清，但她还是极目远眺，仿佛仰天苦吟的诗人——
　　从这一夜后，她不再做自己，她只做洛家的女儿！
　　身后有俊逸的身影翩然落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崔一醉跟上来了，洛雁书继续上前半步，脚掌已经有一半悬空在那峭壁的边缘之上，崔一醉看得心中一悸，急忙喊道：“小心啊！”
　　因为洪灾，这江里的水高涨，波浪在洛雁书的脚下汹涌起伏着，一波急过一波，好像都在热烈的等着拥她入怀。
　　“唆”的一声，又有一道身影浮空而来，李麟急急的声音在洛雁书的身后颤抖着响起：“小心啊！”
　　呼啸的江风携带着水雾，兜头朝洛雁书扑下，洛雁书纤细的身体在峭壁上晃了两晃，好像就要坠入脚下的洪流去了，隔得这样近，她浅白的身影圣洁得不可方物，一如荒漠边缘的那一抹，崔一醉不敢动，李麟也不敢动，因为洛雁书悬空在峭壁之上，也许只要一点点惊动，就能让她跌入下面的滚滚江水中。
　　“你，你若不喜欢我们跟着，我们马上就退回去。”李麟后退了一步，他听得见自己的牙齿，正因为恐惧在咯咯作响。
　　崔一醉随之也慢慢的往后退了两步，他根本就不敢说话，只怕自己会惊动她。
　　洛雁书缓缓的转过头来，她好像在看着这身后的两人，又好像什么也没看，眼前晦暗一片，渐渐的，只有一个场景清晰的跃到她的眼前，那是她的两位姐姐，两位被皇家逼去代公主出嫁的姐姐，她们被番王用铁笼子装着，满身的铁链，她们娇弱的身躯被悬空挂在塞外的城墙上，苦苦的忍受着烈日炙烤的煎熬，脚下成千上万手持武器而站的士兵，便是她们故土的人，可是这些故乡的人并不是来解救她们的，恰好就是这些人，把她们推到了死亡的境地，天朝对番邦出兵，番邦就揪出他们的公主，想借这种残酷的方式来凌辱李氏皇家，可是，她的姐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公主，她们只是洛家的女儿而已。
　　城墙下一片杀声震天，没有人会在意头顶那两个弱女子的痛苦，洛雁书夜里几番相救，只落得个伤痕累累，被千余名番兵追杀，逃入大漠避难的境地，她没能救出自己的亲人，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干枯的惨死，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一次带兵挂帅的人，就是此刻站在她身后的这个人——天朝五皇子李麟。
　　她虽然没有看见他，可是她听见得，他在万军拱卫中一声令下：“攻城！”她的两位姐姐就是在这一声攻城中死去的，她心里有多痛，滴了多少的血，谁能知道？
　　阿蛮的声音同时也铺天盖地而来：““为什么要我去死，难道，洛家的女儿就这般高贵吗？”
　　她一直在她的梦里笑着，冷冷的笑布满了一脸，她尖利的声音铿锵有力，足以刺穿她所有的梦：“洛雁书，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从此，她不再做自己，她只做洛家的女儿！
　　洛雁书无声的笑了，她忽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来，那样东西，皎洁明亮，如一轮小小的月亮，在她的手掌温柔的发着光，那光芒映出她的容颜，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那便是沙漠中他赠予她的玥了。
　　李麟胸口一阵悸痛，他的脑海一阵空白，他只能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会，你回来。”
　　崔一醉隐隐猜到她要干什么了，他想赌一赌，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苦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功，练就成了天下无敌的功夫，最后居然只是为了她，为了能救她。
　　洛雁书幽幽一笑，忽地狠狠的将那颗玥扔给了李麟：“你的东西，还给你。”
　　那颗玥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丽的光线，直径落入李麟的手中，与此同时，崔一醉开始行动了，可他还是慢了一步，洛雁书忽地纵身一跳，转瞬便坠入了脚下波涛汹涌的江水中，崔一醉差一点也跟着掉了下去，他只看得见江面上白点一没，她的身体刹那间就被洪涛卷走，浊浪滔天中，哪里还看得见她的芳踪。
　　李麟嘶叫一声，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他趔趄的扑到峭壁的边缘，胸腔粉粹一般的窒息疼痛，他茫然的仰天长问：“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应该知道的，我不会伤害她的，我不会伤害她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天地间只有怒涛拍岸的声音，亘古不变的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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