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

作者: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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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 ◎ ◎

      在这江宁镇里,有家姓“赖”的箍桶匠,祖上三代都是本本分分的手艺人,然而传到这一代,偏偏生出个混世魔王。那赖小五是个捣蛋鬼惹祸精,上东家撵鸡,下西家打狗,从小就是个惹事的主儿,为祸邻里,神憎鬼厌。因在江宁方言里,“癞咕子”是癞蛤蟆的意思,这顽皮赖骨的赖小五,便被乡亲们称作“癞骨子”,各个都避之不及。

      然而今儿个却不一般,平日里见了癞骨子都绕道的小贩,眼下却是热情地围了上来。捏泥人的唐小哥满脸堆着笑,拿了支齐天大圣的彩泥人,送到赖小五的面前,笑呵呵地道:“呦,这不是赖小弟嘛,几天不见,长这么高了。”

      癞骨子斜着眼瞥他,没好气地道:“谁是你小弟?你不是咒我得癞痢头,咒我将来生儿子没□□么?”

      泥人唐的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哪有的事儿,小五哥你肯定的是记错了。”

      “哼,记错?”癞骨子甩去一个白眼,抱着双手不屑地道,“我赖小五没别的本事,就是记性特别好。谁骂我打我,我将来必定十倍奉还!”

      这事要从癞骨子九岁那年说起。当年,他好容易软磨硬泡跟赖老爹要了两文钱,年幼的孩童兴高采烈地冲去泥人唐的摊子,想跟他买个孙悟空。正巧那樊家少爷樊华,刚被家丁从书塾里接出来,也看上了这孙猴子。泥人唐想都没想,便将那大圣毕恭毕敬地献给了樊华,还一路点头哈腰地道:“樊少爷,您慢走。”

      之前便交了铜板、眼巴巴地等着孙悟空的赖小五,气得边哭边骂:“明明是我先来,你凭什么给他?”

      还冲着樊华的背影挤笑的泥人唐,掉过脸来,板起面孔训斥道:“人家是樊家少爷,你算是哪根葱?瞎吵吵什么,给你个猪八戒便是。”

      九岁的癞骨子当下红了眼,他一把夺过那胖墩墩的天蓬元帅,猛地掼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然后从泥人唐的手心里抢回两文钱,掉头就跑了。

      可这事儿还没完,第二天,癞骨子趁泥人唐尿急的时候,偷偷钻到泥人摊子旁,将从茅厕里捞上来的大粪,灌进了盛满陶泥的袋子里。那泥人唐解完手,回到摊前正要继续捏泥,一伸手便抓了满满一把的大粪,恶心得他当下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而那癞骨子则跳将出来,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泥人唐,臭又脏,抓了一手屎尿黄。”

      泥人唐呕得眼泪水都出来了,边吐边骂:“你个小畜生!将来一定脚底流脓头上长疮,生儿子没□□!”

      哪想到七年过去了,这癞骨子还记得这么牢靠。泥人唐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睚眦必报”了,于是尴尬地赔笑道:“小五哥果然好记性,佩服佩服。这般好脑筋,将来必定是状元高中的大贵人啊!”

      “少说废话!你不就是瞅着小爷我昨儿个从财神爷那儿拿了宝贝,知道小爷赚了金子么?”赖小五一针见血地戳破对方的心思,鄙夷地道,“告诉你,听好了,就你那破手艺,别说是卖,就是倒贴白送,小爷我都不要!”

      说罢,癞骨子高傲地昂起头颅,扬长而去。丢下泥人唐站在街上,瞪着他离去的身影,一脸阴沉。

      正月初二,天上掉下个死财神——这消息不过短短半日,便传遍了江宁镇的大街小巷。虽说仵作指出那“财神爷”是被人谋杀,衙门里号召乡亲们上缴哄抢的金银财宝、以备调查之用,可平头百姓哪里会听官府的倡导:金砖银票,难不成唤一声还会应么?那还不是谁捡到归谁?

      在场的乡亲都说,离财神爷最近的是赖小五,他肯定拿得最多。这不,一听说神憎鬼厌的癞骨子,摇身一变成为小富爷,包括泥人唐在内的小贩们,立刻拿出伺候大爷的劲头,亲切热情地招呼起他来。在各种“小赖哥”、“小五爷”的呼唤声中,赖小五的脊梁骨挺得更直了,昂首阔步,走得甭提多有范儿了。

      神气又得瑟的癞骨子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丈远的地方,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那双满是阴霾的眼,早已是锁定了他。

      天上掉元宝,这样的好事,那还不得加菜庆祝?赖小五正打算去城里有名饭铺的“老顺兴”,切上半斤牛肉、再打上一壶黄酒,犒劳犒劳自家老爹。他刚走到饭馆门前,就瞧见先前下山就没了踪影的小乞丐,此时正蹲在铺子旁,一脸傻兮兮的笑容,嘴角还挂着哈喇子。

      “我擦嘞,你个小叫花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癞骨子不由惊叹道。

      几个时辰前,在那“死财神”大散金银财宝的时候,若不是赖小五抓着小叫花子逃出人群,这家伙早就被人踩死了。这货还真是个傻不溜丢的痴呆,洒了满地的珍宝,他连个屁都没拿,就只知道傻笑。癞骨子看他可怜,本想给他两个铜板买馒头,谁知道刚出了财神庙大门,这小叫花子就一溜烟地钻进了雪地林子里,眨眼便瞧不见了。

      眼下,在这寒冷的正月里,那小叫花子只穿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本就矮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边,冻得瑟瑟发抖,可他那满是泥尘的脏脸上,却还挂着没心没肺的傻笑。赖小五斜眼睨他,撇了撇嘴角,骂了一句“傻蛋”。下一刻,他快步冲进饭铺里,巴掌向下,“啪”地一声,将一张银票拍在了案台上,冲老板吆喝道:“掌柜的,来半斤牛肉、一壶黄酒,再来两个大肉包!”

      掌柜眼皮一翻,将银票收进抽屉里,唤了店小二上菜。癞骨子接过那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疾步走到那小叫花子面前,“喂”地唤了一声:“喂,傻子,看!”

      他捏起一个白嫩嫩油光光、还冒着热气的大肉包,故意在小乞丐眼前晃了两下。眼见那小叫花子盯着肉包,似乎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赖小五得意地挑了挑眉,然后“啊呜”一口,将包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原本傻乐的小叫花子,一看他这动作,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见他这乐不出来的模样,癞骨子歪斜了嘴角,得意一笑,将两个包子都塞进了小乞丐的手里:“喂,傻蛋,逗你玩儿呢!”

      小乞丐也不知听不听得懂他的话,只知道抓起包子拼命地啃起来,啃得满嘴油光,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从上辈子就没吃过饭似的。癞骨子就蹲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吃,原本那副捡到金子的得瑟样儿,却渐渐僵硬在面上:这啃得正欢的小叫花子,让赖小五想起了一个人——他自个儿。

      赖小五虽然叫“小五”,但他其实是赖家的独生子。镇子里有个习惯,为求多子多福,往往让大儿子往高里数。当年赖家爹娘倒是算得美滋滋,再怎么着也得生个五胎,可谁料到,赖娘在生小五的时候,便难产断了气。镇上人都说赖小五是个天生带晦气的扫把星,还没落地便克死了他娘,好在赖老爹没这么想,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五拉扯大。

      鳏夫带娃儿本就不易,赖老爹又是个老老实实的手艺人,仅靠给人打桶箍桶那点儿生计,这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若是夏天还好,因为每到入夏前,各家各户都会把澡桶子拿出来晾晒修理,赖老爹牵着娃儿走街串巷吆喝“箍桶噢——”,不愁没活儿。可一旦入了秋冬,这生意便清淡起来,有时候连着几天没活计,连半文钱都赚不到,只能问邻里或东家讨点米粮糊口。

      有一次,赖小五饿得狠了,便趁着饭点儿人多闹哄,去饭铺子里偷馒头吃,结果被店小二发现,一脚踹出了大门口。当年只有七岁的赖小五,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一头撞上墙边的饮马槽,额头上划出老大一个血口子。满脸是血的癞骨子,对着饭铺暗暗立誓:

      他赖小五有仇必报,谁让他没饭吃,他就让谁十倍偿还!

      在那之后,赖小五每天都要抓上几十只老鼠蟑螂,偷偷往那饭铺子里丢。不论何时,食客们总能瞧见虫鼠横行,在饭里吃出截鼠尾巴更是家常便饭。不到两个月,那饭馆就从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最终关门大吉。

      幼时往事,历历在目,癞骨子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上自个儿的右额:他故意不听老爹的话,每到伤口结痂时,便用力地把痂壳儿抠掉,抠得血淋淋。久而久之,脑袋上便留了这条暗红色的疤。

      他就是要留下这道疤,提醒他时刻记住没饭吃、被人踹的滋味儿,记住自己“怨报十倍”的誓言!

      “好嘞,半斤牛肉,一壶黄酒,您拿好!”

      店小二的吆喝,打断了癞骨子的回忆。他定了定神,从小二手里接过酒肉,刚要折返回家,却又忽然停下了步子,扭头冲那还在啃包子的小乞丐道:“喂,别让人欺负了……算了,你个傻子,说了你也不懂。”

      撇了嘴角,癞骨子再不看那小叫花,抓着油纸包拎着酒坛,大步流星地往家中走。

      可在回家的路上,先前冲他热情招呼的小贩们,却统统像是不认得他似的,没一个上来搭话的。正得瑟着的赖小五,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当他再度经过泥人唐的摊子,却见对方冲他挤眉弄眼:“呦,这不是癞骨子吗,有了几个臭铜板,真当自己是大爷啦!”

      “你说什么?你喊谁是癞骨子?”赖小五一个箭步冲上来,恶狠狠地瞪着泥人唐。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诨号,可谁也没胆子当面这么喊他。镇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尿性,谁要得罪了赖小五,不被气死就是被恶心死。

      许是先前被赖小五气急了,泥人唐也顾不上什么报复不报复,张口就喷:“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兔崽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啦!不就是捡了点金子么,你还真以为那钱就是你的啦!告诉你,那是樊老爷的头香,财神爷掉的宝贝就都是他樊家的,别说是你,全镇子捡了宝贝的人,都给樊家收走啦!得瑟个毛,哈巴狗带串铃儿——你充什么大牲口!”

      癞骨子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双手提着酒肉没法揍人,于是当下抬起右脚,“哐”一声踹在泥人唐的摊子上,登时将那小摊踹得个七零八落。

      “你等着!小爷回头收拾你!”

      撂下一句狠话,赖小五提气一口气,扭头飞也似的向家里狂奔而去。

      “爹!”

      还没进门,赖小五便大声嚷嚷起来。赖老爹正揉拌着桐油和石灰膏,准备给新打的木桶上油腻子,一听儿子回来,他忙不迭地将两手在抹布上蹭了蹭,赶几步上前开门,接过酒壶和油纸包,挤着笑道:“小五子回来啦。呦,还带了黄酒,可真是孝顺……”

      一听自家老爹开口称赞他,赖小五蹙起双眉,微微眯起眼来,上下打量他假笑着的爹爹:老爹虽是对他极好,把屎把尿地将他养大,但自打他学会惹祸,老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他是个“小惹祸精”。眼下他却一反常态地夸他,肯定有问题!

      赖小五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跨进屋里,他冲到床边,“唰”地一声掀开了被单。原本裹在床铺底下的元宝翡翠,竟是不翼而飞!

      癞骨子瞪大眼,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猛地转过身,冲着他爹怒吼道:“这怎么回事?我就上街打个酒的工夫,钱怎么就没了?你说,你说啊!”

      被儿子这一冲,赖老爹缩了缩脖子,讷讷地道:“也没……没怎么……”

      “是不是给樊家的人搜走了?”赖小五厉声质问。

      赖老爹没答话,可他那唯唯诺诺的表情,显然已是默认了。赖小五心头火起,扬手把被子摔在地上,转身就要往外冲,奔去樊家讨个说法。

      看他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赖老爹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出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小五子,算啦!那个啥,那些也都是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快,你就当……就当从没这一回事罢。”

      不劝还好,这一劝,更是给赖小五那心头邪火上,又浇了一桶子火油。癞骨子一边咆哮着“放开!”,一边重重地挥动胳膊,挣脱他爹的桎梏。

      只听“咣当”一声,那刚打的黄酒坛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泼了一地,赖老爹心疼地蹲下身,伸手去抓那残碎的陶片,将那盛着点儿酒液的凹部凑到嘴边,还想再舔两口。谁知赖小五跨步冲上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酒坛底儿,狠狠地扔出了大门外:

      “喝喝喝!光见你喝,怎么从不见你撞点儿胆!”

      赖小五横眉怒目,一双眼布满红丝,恶狠狠地瞪着他爹,狂怒地咆哮:

      “胆小怕事!我赖小五没你这么怂的爹!”

      说完,癞骨子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留下赖老爹手足无措地呆在屋里。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赖老爹愣了半晌,终是垮下肩来。满面的灰,微驼的背,让这本分老实的箍桶匠,看上去老了十多岁,明明只是人到中年,却已像是个年过六旬的糟老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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