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之城

　　这个夜晚，满满的全是梦。
　　莱亚梦到了母亲，温柔的女人，有着亚麻色的长发，盘起整齐的发髻，会吟唱远古的歌谣，很好听，听得莱亚对不曾见过的茂密的森林，沼泽和无限的沙漠心驰神往。
　　其实母亲在他三岁时候就过世了，面目是一片模糊，这样温柔的模样，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
　　即使是虚幻的温暖，也让他觉得安心。
　　醒来时，仍是午夜，背后湿湿粘粘，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实在睡不下去，心跳得很快，几乎撑破胸膛。
　　莱亚悄悄爬出房间，走出罗德庭院，犹豫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去找那个人。
　　偌大的斐济城，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尽管那个人总是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巴布伦塔的螺旋楼梯向上，一直到了塔顶的祭祀平台。一如往常，黑发的祭司长正盘坐在魔法阵正中，整个身体笼罩在白色的月光下，几乎听不到任何呼吸，面前的场景完全失却了真实感，像画一般虚无缥缈。
　　维罗拉正在冥想。
　　莱亚没有靠近，在塔顶入口处抱着膝盖坐下。
　　“又有什么狗屁烦心事？”维罗拉突然开口，声音温润，但口气却是恶劣至极。
　　这样的话若让旁人听去，不惊讶得下巴脱臼才怪。可是莱亚从小便是由维罗拉一手带大，对他的表里不一已经习惯，听到这样的话，只是淡淡笑笑：
　　“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维罗拉睁开眼，继续骂：“闲得无事，想这样有用没用的事情做什么？！”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莱亚没有回应维罗拉的烦躁，将头轻轻放在膝盖上，眼神缥缈，“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家，这里的人不欢迎我们。维拉，我真的在森林中住过么，为什么小时候的事情，全然不记得呢.维拉，我觉得不想呆在这里，也没有呆在这里的理由，却找不到地方可以回去。海是那么广阔，维拉，海的背面是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维罗拉发懵，半晌，才阴沉着脸回答：“臭小子，我告诉过你多少遍，想那么多屁用也没有！”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他妈的失恋了吗？”
　　这句话正好戳到痛处。莱亚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塔顶边沿。巴布伦塔很高，几乎伸手便可以够到天上的星星。这么高的地方，夜风很凉。莱亚裹紧长袍，梦里母亲低吟着旋律不知何时开始在头脑中盘旋，他轻轻启齿，于是一连串音符从他的嘴里流泻出来。
　　缓慢而悠扬的清唱，带着不知从哪个时代回归的思念与忧伤，浅浅溢满在夜晚的斐济皇城。莱亚只觉得身体中有着自然升腾的热情，带领他唱完整首曲子。
　　完全是本能。
　　维罗拉听到这首曲子，眼底突然掠过一丝罕见的落寞，于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莱亚尽情地唱着。他以为听到这样纯美的精灵歌声的，只有夜空和维罗拉，却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巴布伦塔下的皇城庭院中，紧紧地注视着他。
　　灰色的玻璃一般的眼球，因为莱亚的歌声而有了奇妙的波动。
　　伊尼尔.伊利亚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这样的歌声，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是冰块，任凭再炽烈的火焰，都无法融化。
　　华美典雅的斐济城，欢呼疯狂的民众，谄媚逢迎的大臣，还有深深迷恋自己的公主，一切都是多么的无聊和滑稽。
　　十年前，他不过一个少年，却被那些阴谋所累，远远地放逐。
　　放逐到地狱。
　　十年后，从那个地狱回来，他已经化身修罗。
　　晚上睡不着，于是溜达到庭院中，想看看斐济城的月光，到底与北疆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荣宠，呼风唤雨，肆无忌惮，万千宠爱于一身；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卑贱，呼来喝去，践踏蹂躏，苟且偷活于一生？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歌声。
　　被压抑于心中，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一点点漫上来。
　　空灵的歌声，让他想起那个人，与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的眼睛，是从那个人离开时冰冷；他的心，也是从那个人离开时坚硬。
　　循声望去，他看到了莱亚。
　　少年瘦小的身体宛如幻影，似乎轻轻一击便会破碎。他就那样立在夜风中，脸上有着一抹梦幻般的笑容，漾着些微的忧伤。
　　现实迅速与回忆重叠，伊尼尔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就这样紧紧盯着莱亚，目光仿佛巨大的漩涡，要将少年的整个灵魂与□□都吸进去，片甲不留。
　　是你回来么？
　　你回来，是要惩罚我么？
　　伊尼尔脸色苍白起来。
　　我已经将心脏献祭给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也罢。
　　就算是惩罚，报复也无所谓，怎样也无所谓。
　　只要你回来就好！
　　我的布莱希特！
　　只要你回来，靠近我的身边，就算世界崩塌也无所谓。
　　我不会再放你走，绝对不会！
　　伊尼尔攥紧的拳头忽地松开，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他起身，回到寝室。
　　这一系列暗涛汹涌莱亚并不知情，他只是尽情地唱啊唱啊，一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
　　维罗拉站起身，不耐烦地嘟哝：“唱够没？你以为自己的破锣嗓子好听么，想让整个斐济城都听见？！”
　　莱亚也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惊讶，但大半个夜晚的吟唱，似乎已经将心中的郁浊之气排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维罗拉看到他笑意盈盈，心中也松了口气。对这个敏感的少年，他一直是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虽然身为祭司无法结婚生子，但是能有这样温馨的感觉也不错。
　　只是，莱亚太过干净，精神也太过纤细，一旦接触到真正的现实，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的田地。
　　最终自己所能做的，还是像父亲，像兄长一般的呵护吧。
　　这个日渐污浊的世界，还是应该留下一点漂亮的东西的。
　　想到这里，他斜眼瞪瞪莱亚，继续斥责：“你一夜不睡，想死啊！唱什么唱，不嫌冷啊，病死也没人管你！赶快给我滚回去睡觉，耽误白天的庆典小心我揍你……”
　　莱亚听着维罗拉看似凶狠的唠叨，只是微笑着点头。
　　这个祭司长，表达关心的方式为什么总是那么幼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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