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之城

　　斐济城的夏天，是大陆少见的凉爽。有风来自西方的大海，带着腥咸的气息。每到这时，会有大批的商队遥遥渡海而来，带着东方的香料和珍宝，港口于是充满浓烈的异国香气。偶尔也会有旅行家的身影穿梭其中。他们总是很好辨认，有着统一的古铜色皮肤，雪白的牙齿，善良的眼睛，和豪爽的笑容。站在海边，只觉得遥远和无垠，无从触摸，无法想象。
　　莱亚喜欢看这样的景色。虽然身为费罗莱茨公国的祭司，但他是最底层的见习祭司，每天都会和其他见习小祭司们一起派出城内各区分发祈祷物事，晚上再一一回收，送到巴布伦塔的储藏室中锁起来。他有充分的机会接触这个尘世，不够深入，但是有所了解，这样肤浅的认知让莱亚年轻的心觉得幸福。
　　有着阴影的光辉总是比纯粹的光辉更加令信徒觉得虔诚。
　　莱亚一直相信，斐济城是被神所庇佑的城市，荣宠将绵亘万年。
　　他安静地站在海边，用赞叹的目光望着天边，渐渐地夕阳西沉，橘色光芒笼罩大地，也包括莱亚。这个独自伫立的少年，一袭灰色祭司长袍，白皙的脸孔，黑色的短发，纤细的身体，在这样的光景中，有了神圣的色彩，让行人们来往的频率不由慢了一拍，有些人心中竟有了堵窒的短暂痛感。
　　但是莱亚对此一无所知。当他隐约感到膝盖传来的酸痛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吐吐舌头，想到莫雷老师凶巴巴痛声责骂的模样，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一路小跑溜回皇城去。
　　斐济作为以资源和商业知名的费罗莱茨公国首府，继承了西方特有的典雅端庄的建筑风格，整个皇城均以白色曜石砌成，唯有位于正中的巴布伦塔，通体黑色，塔顶祭祀平台是罕见的一整块通体碧绿的琥珀石。总体格局简洁大方，色泽明快整齐，即便是两百年后费罗莱茨公国灭亡，这座城依然作为“西方白宝石”的建筑典范而存留后世。
　　这一切莱亚更是一无所知。他只是重复着每天必经的功课，将回收的祈祷物事送回巴布伦塔储藏室，因为迟到两分钟而被莫雷老师捻着胡子痛骂足足两个小时。等到他终于获释离开巴布伦塔时，四周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其他的见习小祭司们都回到位于巴布伦塔后的罗德庭院吃饭休息。没有人等待莱亚，他是这届见习祭司中唯一的精灵族，也会是费罗莱茨公国最后的精灵祭司。精灵族在拉格拉纳大陆已经濒临灭绝，曾经显赫一时的魔法森林，迷雾沼泽都已经成为东方波雷赫梯帝国的工厂所在，依靠自然呼吸的精灵们被逐渐发展的科技追赶得无处可躲，越来越衰弱。作为灵力和祈祷力强大的种族，他们曾经是费罗莱茨公国祭司的主力，可是现在除了几名大祭司和祭司长，就只剩下莱亚这一个小小的见习祭司。
　　可惜的是，莱亚天生灵力和祈祷力都很微弱，除了长相异常俊美和性别暂未分化这两点，完全不像精灵。
　　但这些并不能阻止他被伙伴排斥的命运。好在他生性温和，开始时也哭泣过，后来便逐渐淡然，他只能尽力而为，至于别人喜欢不喜欢，不是他能控制。
　　更何况，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好朋友。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公国的塞蕾拉会成为莱亚的好朋友。这个以美貌贤淑声名远播的公主，因为寂寞而在庭院的湖边偷偷哭泣时，正巧碰上了出来看星星的莱亚，一番交谈之后，莱亚义不容辞地担任了公主与外界沟通渠道的角色，每天夜里都会去公主的窗下，向她讲述这一天斐济城里发生的奇闻轶事，无论是亲眼目睹抑或胡编乱造，都可以让塞蕾拉绽出甜美的笑容。
　　这个时候，也是莱亚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不想做大祭司，不想掌控整个公国的神权，这样的生活，已经足以成为他的全部。
　　他以为这是一切。
　　其实不过是开始。
　　这次西风来袭，于是一切改变。

　　斐济的大街小巷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条，姑娘们穿起了节日的盛装，一大早便聚集在通向城外的主道上，竭力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张目盼望。男人们则举起了长棒大棍，哇啦哇啦的乱叫一气，同样翘首期待着。
　　莱亚一大早便到了自己负责的贝利街分发祈祷物事，结果进了祈祷堂，居然只有已过八十垂垂老矣眼睛都睁不开的坎特祈祷士在。莱亚兢兢业业地安置好物事，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祈祷，于是疑惑起来。
　　“为什么都没有人来呢？”
　　坎特老爷爷努力睁睁被眼屎糊住的眼睛：“都去看军队啦。”
　　“什么军队？”莱亚莫名其妙。费罗莱茨公国居然有军队，真是稀罕事情。
　　“出去十年，回来啦……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说着说着，坎特老爷爷咳嗽起来，几乎将肺要咳出来。
　　好容易让老先生平静下来，莱亚对这支出去十年的军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自己在皇城为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呢？今天如何可以看到军队进城的场面，晚上回去告诉公主，她一定会很开心。
　　想着，莱亚撒腿便向城外行道上跑去。
　　到了城门附近，只见密密麻麻全是人，少女的尖叫和男人的吼叫几乎震破他的耳膜。天空飘满了彩带和风铃兰花束，华丽得令人咂舌。有整齐的马蹄声正向这边靠近，地面为之震动。随着马蹄声每近一分，人们的欢呼声便涨了一倍。
　　莱亚看着面前层层叠叠的人头，心一横，便弯腰从人缝中向里挤去，他个头并不高，再加上纤瘦，很快便挤到了中间。胜利在望，莱亚心头一乐，还来不及伸手擦擦汗，人群便一阵骚动，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向前涌去，莱亚站立不稳，一下子便卷入洪流当中，被携带着向前挤去，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前排，远远的看见一支黑色队伍向自己行来，虽然缓慢，却带着摄人的压迫感。不仅兵士的甲胄是黑色，就连战马也披着黑色的锁子甲。
　　像是来自亡灵之国的军队！
　　莱亚突然莫名的恐惧起来。
　　“伊尼尔.伊里亚特！”
　　民众们整齐地呼喊起来。
　　这个名字唤起了莱亚的零星记忆。
　　修罗将军！
　　十年前派往北疆和波雷赫梯帝国争夺迷雾沼泽矿藏的天才少年武将，传说中夷平了波雷赫梯帝国边境十座城的军人，传说他的军队战争过的土地十年内草木不长，传说中他一口气砍下五千名俘虏的头颅，传说他像恶鬼一样可怕！
　　这样的人，居然就这样，突然地回来了。
　　莱亚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军队踏进了城门！
　　人群疯狂了，纷纷向前挤去。
　　莱亚又被携带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去。
　　“让开！”
　　洪亮低沉的声音，仿佛利剑，划开了一切喧嚣。人群顿时静默下来，紧接着，极有默契地向后退去。莱亚也想跟着退回去，不料被身边的壮汉一挤，一下子便倒在地上，脚腕一阵剧痛，想是折了，痛得莱亚满脸冷汗。
　　不一会，主道上的人便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莱亚一个人呆呆地歪坐在路中央，瞪眼看着军队越来越近。
　　军队很快地到了莱亚面前。最前面的一个骑士与其他人不同，□□不是披着黑色锁子甲的战马，而是一匹纯白的战马，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体型也较一般战马大上许多，更显得座上的骑士高大魁梧宛如神明。
　　只不过更像是死神罢了。
　　莱亚突然失了所有的语言，咽口唾沫，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看不见脸孔，头盔严密地罩在上面，只露出两只眼睛。
　　那是怎样的眼睛啊！
　　莱亚曾以为祭司长维罗拉的眼睛已经是冰冷的极致，但和面前的男人相比，祭司长几乎可以称作阳光中年。
　　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半透明的玻璃球，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活着的气息。
　　与其说是像人，不如像爬行动物更准确些。
　　“让开！”男人开口，低沉到仿佛从胸腔中发出，声调平板，没有任何起伏。
　　我也想让开啊！
　　莱亚有些愤愤不平地起身，刚刚立起便被脚腕的剧痛拉得倒在地上。男人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艰难挣扎，一动不动。
　　“他的脚似乎受伤了。”男人身旁的骑士开口，声音和煦，“应该是被挤伤的。”
　　“哼！”男人顿了顿，突然一把摘下头盔扔了出去，周围的少女们一阵尖叫，纷纷跳起去抢，互相争执不休。
　　莱亚这才看清男人的脸。银色的及肩长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如果没有左脸上那道从眉头到鼻翼的伤疤，或许可以称得上英俊。但现在的感觉，只让莱亚背后发冷。
　　看到主帅摘了头盔，所有的骑士不约而同卸下头盔，丢到一边欢呼雀跃的少女手中。刚才说话的骑士也摘了头盔，原来是一个清秀温文的金发青年，正好脾气地对自己微笑。
　　“你是见习祭司？”
　　莱亚点头。
　　“还是孩子啊。”金发青年笑着说，“要回皇城么，我带你回去。”说罢，伸出一只手来。
　　男人冷冷开口：“西奥图，你的滥好心要到什么时候？”
　　“到我死为止。”西奥图一边回答，一边将莱亚拉上马背，嘱咐他抓好自己的背，接着转向男人，“伊尼尔，我们终于回来了。”
　　伊尼尔．伊里亚特只是凝视着不远处精致的白色城墙，沉默不语。半晌，突然绽开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是啊！十年，我终于回来了。”

　　“修罗将军”伊尼尔．伊里亚特的突然回归，在费罗莱茨公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所统率的“黑衣骑士团”虽然人数不过三千，但战斗实力在拉格拉纳大陆排名第一，几乎可以作为小型的护国军团使用。十年前，他被排遣北疆，所到之处无不令敌人闻风丧胆，在公国内外都有极高声望。而此时，老王身体病危，正值为赛蕾拉公主寻觅合适夫婿以执掌费罗莱茨公国之际，伊尼尔回归的目的昭然若揭。
　　这自然引起了上层的不满。
　　政治的微妙变动并未影响到赛蕾拉即将见到偶像的激动心情，尤其是在听到莱亚叙述“黑衣骑士团”进城的宏大场景时，少女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那……伊尼尔将军长得英俊吗？”赛蕾拉急切地问，完全不顾莱亚对于民众热情的渲染。
　　莱亚刚刚从西奥图的马上跳下来，就一瘸一拐到了赛蕾拉窗下，讲到口舌发干。公主对伊尼尔的兴趣十分明显，莱亚听着，心口某处突然堵起来，只得闷闷地回答：“很英俊，也很可怕！”
　　“啊！”赛蕾拉兴奋得几乎晕过去，“真想早点见到他啊！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呢?晚宴，还是明天的朝会？莱亚，我该穿什么衣服呢？黄色的，还是粉色的，哪一件更衬我的皮肤呢？给我点意见吧！”
　　其实你穿什么都很美。
　　莱亚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勉强笑笑：“黄色的。”
　　“好的。”赛蕾拉说着就去衣柜里找衣服，莱亚终于坐了下来，让一直作痛的脚腕休息片刻。
　　心里缺了一块。
　　本来就没有可能，不是么？
　　莱亚嘲笑自己。
　　这么高贵美丽的人儿，自己一个不男不女的异族，如何配的起！
　　但是心依旧在痛。
　　莱亚用手抓住了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有开门声响起，接着是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公主殿下！”
　　莱亚一震，塞蕾拉也是一震。
　　进来的居然是伊尼尔！
　　“你……怎么……进……”赛蕾拉紧张的话都说不圆。
　　这样的外貌，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气势，除了修罗将军，不做他想。
　　“我实在太想见公主，所以一回皇城就偷偷溜了过来，进来时遇到点小麻烦，就让您的侍女和守卫小小睡了一下，请原谅我！”口气虽然尽量亲密，但仍掩不住其中的冷冽之气，可惜被喜悦冲昏头的赛蕾拉完全没有听出来，只是兀自激动得颤抖。
　　伊尼尔靠近一步：“您还记得我么？我离开斐济城的欢送会，您有出席。”
　　赛蕾拉当时只有六岁，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但依然一个劲点头傻笑。
　　“从那时起，您的美貌就深深吸引住了我，十年来我一直无法忘怀。”伊尼尔顿了顿，似乎犹豫一下，“我可以吻你么？”
　　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美貌呢？
　　莱亚不安起来，想看看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有没有必要英雄救美，可是自己又算什么呢，公主是喜欢将军的，两人也很般配。左思右想半天，莱亚还是慢慢蹲起身来，偷偷向屋内看去。
　　一片寂静。
　　伊尼尔搂住了赛蕾拉，正在轻柔地接吻。公主显然陶醉其中，任由伊尼尔有力的大手揽住了自己的纤腰。
　　莱亚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
　　可是却没有逃开，只是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仿佛想要确定似的，心脏痛得越来越厉害。
　　伊尼尔的眼睛却突然张开来，直直望向莱亚。
　　他正对着窗口的方向，依然吻着赛蕾拉，目光却射到莱亚身上，看不出其中的表情。
　　莱亚顿时尴尬得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下去。但是伊尼尔的目光像锁链，他无法移动分毫。三个人就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站着，莱亚面部渐渐充血，有羞耻，也有悲哀。
　　伊尼尔终于闭上了眼睛。
　　莱亚慌忙蹲下身逃开。脚伤的疼痛倒在其次，心中的惶惑更令他沮丧。
　　回到寝处，其他的见习祭司都围成一团团，热烈地讨论着修罗将军进城的威风凛凛，没有人对狼狈的莱亚多看一眼。
　　莱亚回到最角落的自己的床上，重重跌倒躺下。
　　他这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自己的长袍。
　　凉爽的斐济城，是何时变得灼热至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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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岛上去了一趟，于是极想写关于海洋的故事
　　于是便停了之前的咚咚
　　先写一个中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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