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不免晓行夜宿，风餐露宿。
　　这一夜夜宿在林中，月上中天，周遭的一切都浸在月色清辉之中，常宁和初辰各怀心事，肩并肩靠在一处。既是避嫌又是尊重主人，家将们远远散在林外，附近再无旁人。
　　“常宁姐姐，你回到鄠县后有什么打算？”
　　常宁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初辰你又有什么主意？”
　　“李大人让我来知会常宁姐姐，我的任务就是陪在姐姐身边，直到与李大人会合。姐姐若是想隐姓埋名，大隐隐于市，咱们就找个热闹的地方住下来，甚至偷偷再潜回大兴也无妨。不过，如果姐姐不愿意就此默默无闻，而是想效仿妇好、离春那样的巾帼英雄，招募兵马，高举义旗，以为李大人在关内的呼应，我也愿意在姐姐鞍前马后效力。”
　　常宁看向初辰，只见她双眸澄澈明亮，灿如天上星子，眉宇之间英气勃勃。
　　“我？可以吗？”常宁疑惑地问。
　　初辰肯定地点了点头：“常宁姐姐外柔内刚，比许多男儿更有担当。更何况，令尊李大人家学渊源，姐姐你决计错不了。”
　　常宁自幼看惯父兄叔伯演兵习武，虽然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些，却认为这些不过是男儿们保家卫国的天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他们那般。初辰的话，仿若满天乌云中的一道阳光，瞬间照亮她的心胸，让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做。
　　常宁低头沉思，越想越觉得胸中热血沸腾，男儿能做的事，为何她做不得？
　　她抬起头，脸色明朗一扫之前的忧郁：“初辰妹妹，你说得对，我是爹的女儿，决不能辜负李家的声名。咱们这次去鄠县，我就将田庄中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再开仓放粮，招募兵马，接应爹他们入关。”
　　初辰握住常宁的手，二女相视而笑，都觉得心中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甚是欢欣鼓舞。
　　不知何时，草丛中亮起一点一点萤火，流光飞舞，宛如漫天星斗倾泻了下来。
　　初辰抬眼看过去，忽然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
　　曾经这样伴着她同看萤火的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他是否还平安？
　　初辰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又觉得心中一痛。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罢？
　　常宁也被远处花间树下的点点萤火吸引，出神地看着，忽然开口道：“小的时候，每到夏夜，我们常常命下人到野外去捕萤火，用纱袋罩了，放在房中，照明用。因为萤光飘忽曼妙，有烛火所没有的朦胧美态，又没有烟火气。”
　　常宁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就严令家里再置萤火。哦，就是咱们相识的第二年开始。家中最喜欢萤火照明的就是大嫂了，虽然大哥不许，大嫂还偷偷命人去捉过一回，结果被大哥发现，大哥亲自动手把所有的萤火都放了。大哥从不责骂下人，也不曾厉声厉色对谁说过话，那次他只是看了大嫂一眼，没说什么就走了，我却记得大嫂为这件事大哭了一场。”
　　初辰一怔，她从不知因为这小小萤火，竟然在李家引起过这样的风波。
　　“我心中不服，就去找大哥说理，究竟为了什么让我们连萤火都用不得。大哥却叹了一口气，说，萤火被捉来照明，只能活那么一晚，为了一晚的开心就杀死这么多生灵，未免太过残忍了些。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听大哥说的，确实很有道理，那么不用萤火就不用了罢。当时大哥又说了些话，可是又不似在对我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什么萤火便像人心中的信念，能将漆黑的前路照亮。”
　　初辰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她从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话，他竟然都牢牢记在心间，即使是答应过的如家中再不置萤火这般小事，也都办到了。
　　常宁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初辰笑道：“今夜我看到了萤火，不由得就将这些往事想起来了。现在咱们不就像胸中揣着一点萤火，所以即使前路艰难也不怕吗？”
　　初辰这才明白常宁为什么忽然提起萤火。
　　她看着常宁。数日的奔波劳累，使得常宁清减了不少，虽然略见憔悴，可是目光中却多了之前不曾有过的坚毅之色。自从那一日柴绍离去之后，常宁再也没提起过他，仿佛这个人已经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今夜两人谈起未来的打算，常宁立定心意要举起义旗以助父亲的大事，这恰恰也说明她已经从柴绍离去的伤心失望中恢复过来了。
　　常宁发觉初辰正盯着她看，摸了摸脸，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吗？”
　　初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常宁姐姐你原来是这么坚强、有决心的一个人。真的很像。”
　　“像？你是说我像我大哥吗？那是自然，我们是嫡亲的兄妹嘛。”
　　听常宁提起李建成，初辰不由得偏过头去，暗暗叹了一口气。
　　似乎发现初辰神情有异，常宁追问道：“怎么？你和我大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自从你到了大兴，咱们一直忙这忙那，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她想了想，忽然又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大哥冷落了你。不过，初辰妹妹，你在我大哥心中有多么重要，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现在想必是因为跟随爹谋划大事，因此才有些疏忽，绝不是故意冷淡你。他有什么疏漏，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计较才好。”
　　初辰微微苦笑。和李建成之间的事，又该怎么和常宁说呢？
　　常宁又是笑又是叹：“那一次你不辞而别，我问大哥为什么不去追你。大哥却笑着说，这世间绝没有需要苦苦挽留才能留得住的东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他等了这些年，总算把你等来了，他心中不知有多欢喜。这些，他跟你说过没有哇？”
　　瞧着常宁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初辰只得低声道：“我只见了大公子一面。”
　　“一面？”常宁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呢？”
　　“大公子去了河东郡，因为李大人要起事的事，如果传到河东郡，另一位李公子怕是要有危险。”
　　常宁点了点头：“那是我五弟智云。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初辰你这么说，似乎你也是刚刚到的晋阳？你不是因为我大哥在晋阳，去寻他的吗？”
　　“我是和二公子一同去的晋阳。”
　　常宁更是惊讶：“我二弟？世民？我越发糊涂了。初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初辰只得将在塞外偶遇李世民、两人逃过突厥骑兵追杀、一同入关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将见到李世民胸前红痣与师傅所言的真命天子相符一事隐去未提。
　　常宁微蹙双眉，沉思半晌，终于叹道：“原来如此。”她看向初辰：“你见到我大哥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没有？”
　　初辰心中立时浮现出李建成那时站在树下的身影，青衫寥落，目光遥遥地落在别处，脸上却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一幕，自那日起她没有一刻忘记过，每每夜深人静，总是因为梦见这一幕而心痛得从梦中醒来。
　　见她沉默，常宁也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初辰又想问她究竟明白了什么，又心绪低落不想开口说话，两个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常宁似乎才想好该说什么，一开口却问道：“初辰，你对我二弟怎么看？”
　　初辰一怔，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想了想，才回答：“我以前一直以为二公子未免太……爱玩了些，就像那次咱们在东郡的时候，常宁姐姐你说起的那样。”
　　常宁想起在东郡的酒楼上之时，自己非央着大哥带大家去喝花酒闹出的笑话，现在她早已嫁为人妇，也明白了花酒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想起年少时的自由自在，虽然懵懂却又快活，不由得脸上微微带笑。
　　“后来我在塞外再次遇到二公子，有了这么一次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我才发现二公子平日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个性却有着非常人所能及的坚毅果决的一面，委实令人钦佩。”
　　常宁点了点头：“原来，你刚才是在说我和二弟真像。”
　　被她这么一说，初辰才发觉，自己对李世民的印象原来有许多个。放浪不羁的李世民，坚毅果敢的李世民，重情重义的李世民，胸怀大志的李世民，多种影像重合在一起，才形成他这样一个生动的人。全不似李建成，在自己心目中就是那一个如明珠玉润、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从来没有改变过。
　　初辰正在怔忡间，忽然听到常宁问：“初辰，你可喜欢我二弟？”
　　初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是问你，喜欢我二弟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