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虽然只是两个字，初辰却已听出原来这屋中的人便是她在酒肆之中见过的青衫公子。不知怎地，知道是他，初辰心中不由得一松，本来抵在对方胸口上的手臂也慢慢收了回来。
　　那青衫公子退后一步，搭在初辰肩上的手也离开了。
　　这时有人在屋外问道：“李公子，李公子，小的们冒昧打扰了。今夜有贼人闯入府中，不知是否打扰到公子们休息？”
　　青衫公子抬高声音道：“有劳各位了，贼人并没有闯到这里来。”
　　外面的巡逻头目道：“那小人们就不打扰了。公子们好生休息，小人告退。”
　　巡逻的兵士陆续退了出去，小院又恢复了平静。
　　初辰和那青衫公子相距甚近，这时不再担心外面兵士的搜检，却忽然感觉到对方身上沉厚又清新的男子气息，不由得心头一阵急跳，幸好屋内光线昏暗，才不会让对方看到自己双颊早已晕红。
　　又过了一阵，院中确实没有其他人了，青衫公子这才走到桌前，点亮了桌上的灯。他转过身来，看向初辰。
　　灯光下，他身上的淡青色外衫略微有些凌乱，显见是匆匆披上，可是丝毫不损他朗月清风一般的神采。
　　初辰镇定心神，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援手之情。”
　　青衫公子微微一笑，道：“我还要先谢过姑娘当日对我四弟剑下留情。”
　　初辰道：“我与四公子无怨无仇。不过我当日还是鲁莽了一些。”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道：“我四弟一向心高气傲，少年人行事难免冲动，受些挫折也好，让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初辰看着他，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公子今日才帮我遮瞒吗？”
　　青衫公子笑道：“我向来行事只凭自己的判断，即使姑娘不曾对我四弟有恩，我怕是也要问个清楚，不会随随便便就容得有人在我面前搜人。只不过刚才隔窗相望，见是姑娘，更是义不容辞。姑娘可愿告诉我因何来到这督造府吗？”
　　初辰望向他。他的目光诚恳专注，仿佛无论初辰说些什么，他都一样相信赞同，理解明了。
　　初辰定了定神，将自己奉师命下山行走江湖，路上多有遇到百姓诉说家人被迫去莱州造船的，因此上便想着来莱州船厂看上一看，恰巧遇到贼人夜盗图样，自己出手惊走贼人，却被误认为意欲盗图这一番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青衫公子听罢，双目蕴着温和笑意，道：“原来姑娘竟是一位侠肝义胆的侠女，在下失敬了。”
　　初辰道：“不敢当。”
　　青衫公子道：“这里的督造裴大人，实在是一位体察民情的清官。这舰船图样关系重大，承蒙姑娘出手，保全了裴大人的身家性命，我替裴大人多谢姑娘。”说着，深施一礼。
　　初辰连忙还礼。
　　青衫公子又道：“姑娘对裴大人有恩，可愿与我一同去见裴大人，将个中来龙去脉解说个分明？”
　　初辰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为了施恩于裴大人才出手的。只不过觉得裴大人是个好人，他在莱州督造的任上，工匠们的日子也会更好过一些罢了。现在去说这些，一来空口无凭，二来倒让裴大人看轻了。”
　　青衫公子见初辰不愿，也不勉强，道：“也好。既然姑娘不愿，我也不强求。只是既然这样，只怕就要委屈姑娘，在我这里略避一避，此时出去怕是也多有不便。”
　　初辰点头道：“多谢公子好意。”
　　青衫公子忽然想起一事，笑道：“我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初辰本是江湖儿女，没有丝毫扭捏的小女儿姿态，大方答道：“我叫章初辰。公子如何称呼？”
　　青衫公子含笑道：“我姓李，名建成。”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微明。
　　督造府的下人来给李建成送脸盆面巾热水热茶，此时初辰早已避在屏风后面。李建成又吩咐将早点也送进房来。不多时，诸般事物都已送到。
　　李建成屏退众人，向初辰微笑道：“没有人服侍，也委屈姑娘了。初辰姑娘请自便，先用些早饭，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再回来。”言罢，退出房去，又将房门轻轻掩上。
　　初辰心知他是怕自己尴尬，因此特意避开。她自幼跟随师父长大，师父虽然待她甚是慈爱，却也不曾如此细心周到。
　　初辰怔了一会儿，这才洁面漱口，衣衫略作整理，又进了些饭食。
　　又过了一阵，李建成才回来。他看起来神清气爽，衣衫也都换过了。进得门来，他略带歉意，向初辰道：“初辰姑娘，我带大妹和四弟一同过来，还望你别见怪。”
　　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便是那日酒肆中见过的美貌少女和鲁莽少年。
　　李建成为他们引荐：“我妹子常宁。我四弟元吉。这位是章初辰姑娘。”
　　李常宁走上前拉住初辰的手，笑道：“我们都听大哥说了，初辰姑娘有胆有识，让我们真是佩服。”
　　初辰见李常宁一双眸子灵活明媚，笑容俏皮，比起西河公主杨洛如的娇怯怯，别有一番风姿。
　　李元吉本来站在门口一直没有过来，这时才走到近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初辰。
　　初辰与他对视了一阵，李元吉忽然笑道：“我输给了你一回，心里可是不服的。可是大哥说那次还是多亏你手下留情，大哥说的话，我再不信也得信了。不过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要把这次讨还回来。”
　　初辰心中本来对这位行事骄横的四公子多少有些恶感，现在听他言语直接爽快，毫不掩饰，心知他不过是因为好出身而有些纨绔习气而已，原来心中的不豫早已一扫而空，抿嘴一笑道：“随时恭候四公子挑战。”
　　李建成在一旁听了，含笑摇了摇头，似乎对他们二人的孩子气不以为然。
　　不知怎地，见他这般神情，初辰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头去。
　　李建成道：“我叫大妹和四弟过来，是咱们大家该商量商量，怎么助初辰姑娘离开督造府。刚才我四处看了一遍，经过昨晚那么一闹，督造府的守备更加森严了，莱州船厂周遭也都加派了兵力巡逻，出入怕是更加不便。”
　　李元吉道：“咱们就跟裴大人说，初辰姑娘是咱们的旧识，这次不过是来找咱们的，纯属一场误会。”
　　李建成摇了摇头，道：“裴大人是何等样人，断不会如此轻信。”
　　李元吉道：“不相信又能怎么样？裴大人和爹交情非同小可，总会给大哥你这个面子。”
　　李建成轻叹一声，道：“昨夜初辰姑娘和那真正的贼人交过手，我只怕这样会打草惊蛇，对裴大人不利。”
　　初辰看向李建成：“李公子以为那贼人是裴大人身边的人？”
　　李建成点了点头，道：“莱州船厂因为大隋与高句丽之战一触即发，而成为军机重地。平日里虽不觉得怎么样，但一旦进入紧急状态，布防森严便如铜墙铁壁一般。昨夜巡逻兵士发出警备讯号之后，只怕是飞鸟都不容易飞出这船厂周围。可是那贼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其中情形就很让人思量了。”
　　李元吉急道：“那我们要快些警告裴大人啊。”
　　李建成双目隐含忧色，道：“现在咱们也没有确切的证据，空口无凭。再说，裴大人身边的人何止上百，又如何一一查个清楚？”他停了停，又微微一笑，道：“不过裴大人才智超卓，这些情形他心中自然也是有计较的，咱们也不必为此事太过担心。”
　　李常宁毕竟是女孩子，心思细密些，这时才开口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咱们本来是替父亲大人带书信和图纸给裴大人，既然现在已经带到，咱们不如托辞船厂近日的变故，不方便再留，立即启程。初辰姑娘可以扮作咱们的随从，一同离开。”
　　李建成微一沉吟，道：“现在看来，这个办法倒是最易行的了。就是委屈初辰姑娘了。”
　　李家兄妹三人一齐看向初辰。
　　初辰眨了眨眼睛，道：“又不需要动手打架，又不需要装神弄鬼，还能有比这样更轻松省事离开的方法吗？哪里又委屈到了？”
　　四个年轻人都笑起来。计议已定，李常宁和李元吉帮助初辰乔装改扮，李建成去向裴崇礼告辞。
　　裴崇礼正与斛斯政议论昨夜有人夜入书房的事，见李建成来辞行，沉吟片刻，叹道：“我本来应该多留贤侄住一段日子。但是现在莱州确实状况百出，风起云涌，也不是太平的所在。既然贤侄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留。”
　　裴崇礼还打算安排践行的酒宴，李建成推辞道：“裴大人诸事缠身，不必再为小侄等费心。小侄们已经用过早饭，也不用再兴师动众了。”
　　最后，裴崇礼执意要亲自送李家兄妹离开，李建成推无可推，只得应承下来。
　　不多时，莱州船厂大门敞开，裴崇礼、斛斯政将李建成等一行人送出船厂。初辰早已换了随从衣帽，混在李家的从人中间，也无人注意。
　　裴崇礼送走故人之子，心中颇不好受，执着李建成的手，再三叮嘱道：“贤侄一定要替我问候令尊。唉，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回大兴，与故人重逢。”
　　李建成安慰他道：裴大人不必多虑，多保重身体，总有一日会与家父再聚，杯酒夜话。”
　　裴崇礼黯然一笑，道：“希望如此。”
　　李建成见左右无人，忽然低声道：“裴大人在莱州，万事小心，多加保重。”
　　裴崇礼微微一怔，凝视他一会儿，嘴角慢慢带上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又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贤侄也替我给令尊带一句话，就说三十年前渭水之畔的戏言，只怕要成真了。”
　　李建成也不追问，只是应道：“小侄一定带到。”
　　裴崇礼目送李家兄妹远去，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回转马头，进了船厂。
　　船厂大门缓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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