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美人

　　是夜巳时许，依然是郑全笔直立在西华门后，冷眉冷眼的抱着拂尘，仿佛睡着了。

　　约过一刻钟，门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郑全眯着眼睛，顺着两扇大门窄窄的缝隙向外望去，待看清所来马车前头摇曳的昏红灯笼，郑全摆摆手，尖细的嗓音慢悠悠的响起：“开门！”

　　一侧各两个守门将，闻言立即点亮火炬，拉住城门向里缓缓敞开，明晃晃的火光里，象征着尊严和皇权的横九竖九八十一颗黄铜门钉，在火光里闪出刺目的冷艳。马车缓缓行进，郑全紧随其后，趁着车速最缓时，轻身跃上。其后，西华门发出沉重的阖门声。

　　“主子，紫坤宫老太后正等在乾清宫里，说是必要等着主子。奴才看着，老太后的怒气不小。”郑全谨慎的觑了一眼轻晃的车帘，低声禀报。

　　在绿园里吃过晚饭，又同半白下了两盘围棋，梁城奕着实有些困倦，他倾身在厚厚的大迎枕上，晃晃悠悠中已经半寐。老太后坐镇乾清宫？梁城奕迷糊中洒出一声哂笑，这是每几个月就要耍出的戏码。郑全揣度着主子心意，再不敢吭声，安静的坐在车前。

　　等梁城奕下车，才发现乾清宫里灯火辉煌，太监宫女各就其位，白昼一样秩序，只是太寂静了些，寂静的能听见蜡烛吡啵的炸捻声。

　　“皇上驾到，恭迎皇上圣安！”小太监尖哨声此起彼伏，惊动整个黑夜。

　　梁城奕皱了皱眉头，看样子，太后是想让整个皇宫里都知晓皇上晚归厮混了！

　　“皇帝回来的倒早了，哀家还想着要彻夜相候呢！”老太后盘着手上的檀香佛珠，垂目盘坐在榻几上，不等梁城奕行礼，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冷嘲热讽。

　　梁城奕神色自若，朝着老太后一躬身：“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

　　“哀家记得，三个月前，皇帝为了请求哀家允许南美人进宫，可是向哀家承诺过，从此后，再不入鹿角巷这等腌臜去处。哀家今日来，就是想问问皇帝还记得不记得向哀家的承诺。”太后最受不了的，就是梁城奕这般恭敬的无视，其实归结起来，还是因为她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内心里总缺乏永保富贵的安全感。

　　梁城奕坐在太后对面，笑看着太后，等她一字一句的说完，末了只淡淡笑道：“母后见谅，儿臣忘了。”就这样静静出口，连一丝儿的愧意也没有。

　　面对梁城奕这个敷衍了事的借口，太后仿佛被雷劈了，脸色灰败，眼珠子许久不会转动：“皇帝，你可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呀，皇帝！”

　　梁城奕两腿耷拉在榻沿儿上，含着笑意，一言不发。

　　太后无奈，二十三岁之后的皇帝，她就已经无法掌控了，何况现在他已近而立之年，太后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先帝荣登大宝时就已经有三个儿子，而你呢，登基六年，一无所出。皇室之家绵延后嗣为第一要紧，这样下去，母后着急呀！”

　　梁城奕并不做辩解，拿手抚抚额头，意味莫测的笑了：“母后把心放在肚子里，儿臣一定尽力，让焦妃早日怀上龙嗣。郑全，宣旨，朕今日不翻牌子，钦点焦妃侍寝。”

　　太后的脸庞一黑，满脸褶皱重重，沉凝的要滴出水来。

　　焦妃，皇太后的内家侄女儿，年方二八的美艳小娘，端的是娇嫩如花，因着独一份儿的钦点侍寝，她更是婉转逢迎，御帐内使出十二分的能耐，就望着能早一日怀上龙种。

　　梁城奕抚着焦妃汗湿的前额，凑嘴在她耳边缠绵问道：“爱妃以为，朕因何宣爱妃侍寝却不宣淑贵妃呢？”

　　焦妃正是意乱情迷之时，被皇帝这样一问，忽就清醒了几分，心口凉意大盛，连皇帝什么时候抽身离去都没分出心神留意。因何宣她而不宣淑贵妃呢？明明白白的，是想让淑贵妃和皇太后之间起争执！这里头的关节，她清楚得很，只是由皇帝亲口说出，未免过于伤人。

　　就在焦妃神伤时候，皇帝披着里衣走进帐内，明黄的一袭瘦影立在床头，声音跟碎冰一样：“记住，朕想吃什么，喜欢自己动筷子，主动送嘴边的，就算再怎么美味，朕有时候想吃，有时候可能就不想吃了。”

　　怪不得人说，皇上温柔的时候溺死人，冷酷的时候又冰死人。

　　含玉阁再次得皇帝垂青，且所垂青之人非但没有南香姬的倾城之姿，甚至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此消息不胫而走，中都排的上号的风雅之士纷纷猜测，穆半白此女，定有常人所不及之才，半白转瞬间声名大噪，风头无两，成为鹿角巷继南香姬之后的又一名妓！

　　约是七八天后，郑全公公亲自来到绿园宣密旨，梁城奕要往南方巡视水利，特令穆半白亲随侍从。话也不许多说，宣旨之后就令半白立即动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随上了御撵。

　　出中都的第一日晚间，皇帝与随扈人员落脚行宫，而紧随在队伍中的半白的小轿，直接抬进了皇帝留宿的院落。

　　院子不大，但是假山流水，奇珍异草，和风习习，鸟鸣啾啾，正宗的园林小品，无一处不名贵，无一处不精致，一看就是大家精工细作的手笔。

　　半白下轿，立时就有两个彩衣蹁跹的少女上前，跪倒在地：“奴才见过半白姑娘。”

　　这么齐齐的一声，半白脚下就顿住了，她生平没受过这么大的礼节，倒是被吓住的成分居多。身侧的郑全极有眼色站出来，细声道：“起。”

　　两个彩衣婢子随侍左右，绕过小桥流水，来到长长廊下，这长廊所通向的，便是三五间飞檐反宇的大屋，如不出所料，梁城奕就安身其中。

　　走到门口，彩衣侍女与郑全均躬身侍立一旁，半白略一犹豫，便抬脚进了屋子。

　　果然，梁城奕一身素衣，乌发倾覆，正坐在案子后面批示奏折。在半白眼中，梁城奕不像个皇帝，她想象中的皇帝应该是衣冠繁复的，威严肃穆的，挥斥方遒的，而不是像梁城奕这般随性……甚至张狂，那么愤世嫉俗的表征，活像一个不得志的文人抑或隐士。这皇帝，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半白在心里自取其乐。

　　听到脚步声，梁城奕顿了笔，抬起他那张温润和雅的俊颜，勾唇道：“卿卿一路走来，说说朕的这处宅院怎样，可有‘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的况味？”

　　顿了些许时候，梁城奕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收拢，许是乌发垂落的缘故，衬得肤色更白，唇色更红，半白突觉他笑的十分清艳，有种莫辨雌雄的蛊惑，那种味道，竟比离欢的男装扮相还美上三分，转念又一想，拿皇帝去比名妓，多少有些大逆不道，这么想着，也就笑了，且比往时笑得更恣意：“半白愚钝，只看到‘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方山’，之于皇上说的诗梦，书声，蕉叶之类的，半白还没有感受到。”

　　“看样子是朕附庸风雅了。”梁城奕笑着摇摇头，又去批复手里的奏折：“左肩书房里收录了不少金石之说，若感兴趣，可去瞧瞧。”

　　金石之说，半白的确感兴趣，因而这么一瞧，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要说皇帝坐拥四海呢，连收录的名帖碑碣拓片都比他家的高等全面许多，许多都是半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孤品，甚至有几页秦汉的臻品，半白爱不释卷，眼见夜深也全然不觉。突觉耳边痒痒的，拿手一抓，捞到了一缕青丝，以及‘嘶’的一声痛呼。

　　半白愕然的看着侧旁，随她弯着腰的梁城奕，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身边。梁城奕大手覆着她的手指，另一手慢慢地拔出头发，一缕一缕的认真细致，接着自然的放开半白的纤指，对她的脸红和慌乱置之一笑，指指图卷，示意她继续用功。

　　“这些都是前世金石大家的藏品，有几页古的，是前朝名相海中慎的至爱，你若喜欢，全部赠你。”梁城奕贴到半白耳旁，轻声道。

　　半白一心扑在这几页好东西上，浑然不觉他的放肆，小心翼翼的将拓片卷好，遗憾的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太过珍贵，还是收在皇上的行宫里最好，若给妾收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指不定不是它因妾亡，便是妾随她亡了，妾虽喜欢，可担不起这份东西的重量。”

　　梁城奕悠悠的笑了：“这有何难？若跟了朕，这就是你的家藏，谁都抢不走。”

　　半白好半晌不语，等到梁城奕就要变了脸色的时候，似是自说自话的说了一句：“这不是已经跟着了吗！”

　　梁城奕满意的笑了一声，转身出了书房，对着外头的郑全道：“沐浴更衣。”

　　半白手一松，刚刚卷好的拓片，又散开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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