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车行辘辘，浩浩荡荡从瑞云门出了天祚宫。我在车中掀帘而望，距离我前次去灵鉴庵至今不过数月，拓跋昊接纳了宋慕枫的建议，在地方郡县废除了原有的宗主制，厉行三长制，赈济灾民，苏沐风借得稻米，如今晋城的街道上已经是一派俨然，何曾还有半点当初流民盈街的影子？
　　我回身静坐，暗叹不管是夏族人、荻族人还是胡族人，人心都是思安的。只是不知如今的这份安定又能持续多久。
　　小半个时辰过后，车马驻足，我扶着红药慢慢从马车上下来，随着一脸凝重的拓跋昊走进一间不大的院落。举目四望，我不由有些吃惊，能让拓跋昊正式驾临的，即使不是宗室权贵，至少也是当朝重臣之家，可是这间院落只有茅屋数间，院子中间还种着几垄菜蔬，与一般的市井贫民之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拓跋昊似乎也是大吃一惊，微愣后，转身问随行的虎贲中郎将模样的人道：“夏侯穆憞，你随朕多年，可曾见过如此贫寒的朝中重臣之家？”
　　夏侯穆憞颇有些为难，只挠头踌躇问道：“陛下，莫不是走错了？”
　　拓跋昊摇头，朗然一笑，摸了摸下巴，转而问另一侧侍中装扮，圆面短须的人道：“步六孤弘，你看呢？
　　“久闻贺兰大人才高廉洁，想不到竟然至此。” 步六孤弘低声应答道。
　　北巽虽然自拓跋昊之父拓跋辟疆开始授予百官品阶，规定服饰，但是却一直未为百官制定发放俸禄，可也未见哪个官员清贫至死，个中奥妙，只有为官者自知。贺兰大人？我皱眉凝思，应该就是贺兰凌霄，其母是北巽太祖拓跋悬瓠之姐，其父贺兰楚石是贺兰部落首领，贺兰部落战败于巽太祖之后，巽太祖虽然杀死了贺兰楚石，却亲自派人到东洛去接回了游学其间的贺兰凌霄，并将嫡出的女儿博陵长公主下嫁于他。拈指算来，贺兰凌霄今年应该足有九十余岁，可谓是北巽的传奇，历经四朝，三代帝师，见证了北巽开国至今的一切风雨荣华。现在看来，这位贺兰大人倒是北巽官员中难得的奇葩，能固守清贫若此，委实难得。
　　拓跋昊点头，吩咐恭候在侧的华源儿道：“进去传话，朕来看贺兰夫子，持弟子礼，一干人等不用出来迎候。”
　　华源儿诺诺，匆忙进入屋内传话。
　　拓跋昊侧过头，瞥了瞥静立一旁的我，冷笑道：“爱妃认为如何？南虞可有如贺兰夫子一般清廉自守的大臣？”
　　我上前在他身旁站定，微笑语道：“大虞是没有如贺兰夫子一样清廉自守的大臣，可是如贺兰夫子一般清廉自守的臣子却是由大虞的诗书教养出来的。”
　　贺兰凌霄少年时游学东洛，一生更是饱读夏族诗书礼仪，文采斐然，曾任北巽国相，虽然后来退隐让贤苏沐风，自己只在兰台阁担任著作郎，但历任北巽皇帝都待之以国相之遇。究其一生所学，其实都是夏族文物礼仪。
　　拓跋昊笑了笑，乌黑的眉毛抖了抖，牵过我的手道：“南虞的诗书在东洛只是废纸一堆，在大巽却能把弯刀擦得更亮。这个道理想必爱妃应该深有体悟。”
　　“臣妾自然明白，”我微笑依旧，国破家亡之痛，何止痛入骨髓，“可是贺兰大人似乎并不想用他的诗书来擦陛下的弯刀。”依照贺兰凌霄的秉性，他恐非乐战之人。
　　“爱妃伶俐，朕果然没有看错，希望今日你不会令朕失望。”拓跋昊唇角微扬，泛起一个似有而无的笑。“时候不早了，随朕进去见见贺兰夫子吧。”
　　“至尊万岁，娘娘千岁！”
　　我随着拓跋昊进入屋内，一时众人齐整跪倒施礼。贺兰凌霄今日称病在家，此刻其儿孙子媳都济济一堂，人数颇多，但观其礼节却丝毫不见散乱，足见其家训之严谨。
　　“何必多礼，都起来吧！”拓跋昊朗声道。
　　众人起身，在一边站定。我向四周看去，只见室内两侧除了几张木质矮几，别无他物，中间只有一张竹榻，竹榻上的古稀老者正扶着静静侍候在他旁边的豆蔻少女的手，挣扎欲起，只见他縕袍麻领却掩不住骨骼清奇，眉发皆白，却衬得双眉清亮有神，雪白的长须铺散在半旧的毛毡之上，却丝毫不见散乱。
　　“阿翁，朕说了，今日朕不是以天子的身份来看臣子，而是以弟子、晚辈的身份来看师傅。”拓跋昊大步上前，止住老者。
　　我静静走到拓跋昊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荻族人对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方才称作阿翁，看来拓跋昊对贺兰凌霄是真心崇敬。
　　只是，我看了看退到一旁面如胭脂色，正含情脉脉望着拓跋昊的豆蔻少女，方才也许连拓跋昊都没发觉，他扶住贺兰凌霄的瞬间似乎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
　　“至尊说笑了，至尊是天子，臣不可不恪守君臣之礼。”贺兰凌霄声音虽弱，但却如木铎般清朗。可惜话未说完却是一阵急咳。
　　“太公！”豆蔻少女急忙扶着他半躺下，拿来软枕放在他背后，小心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来回帮他顺气。
　　“无事……明月。”贺兰凌霄将气喘匀，拍了拍少女的手。这个叫贺兰明月的少女，想来应该是他的重孙女。
　　“人老了，不中用了，风寒来了，人就像朽了的木头，倒了。让至尊见笑了。”贺兰凌霄挣扎做好，微微喘着对拓跋昊致歉道，“至尊宽恕老臣不敬之罪。”
　　“夫子，正该如此，朕又怎么会见怪？夫子当好好将养，大巽如今朝政可万万离不开夫子您啊！”拓跋昊淡笑，华源儿上前将一方矮几放在他身旁，拓跋昊坐定，倒真有几分虚心向师傅求教的弟子样子。华源儿低眉退下，却没在我身侧放什么。我冷笑，这奴才倒是记仇，赏我吃个尴尬。
　　“娘娘请坐。”贺兰明月默默上前，将一方矮几放在我身侧，对我羞涩一笑后，退回原处。
　　我回她一笑，入座，感叹这女子倒是心细如尘。
　　“呵呵，至尊谬赞了，老朽行将入土的人了，即使有心出力，也气力不足。倒是有个人，至尊或可一用。”贺兰凌霄抚须而笑，锐利的眼光向人群中一扫道，“十郎，你过来吧。”
　　“是，阿父。”一白衣宽袍中年男子，四旬上下，修眉宽目，神色沉稳，应声出列上前拜见拓跋昊。
　　拓跋昊起身扶起他，嘿然一笑问道：“久闻贺兰夫子少子贺兰骏，自幼聪慧，过目不忘，父皇当年就有心征召，只是贺兰夫子执意不肯，此事才作罢，怎么如今夫子倒是舍得了？”
　　“皇上说笑了，犬子生性过于偏激，老夫本也不愿他出仕，但如今老夫恐怕时日不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想做的，老夫不想拦也拦不了。如今他既然已经年近不惑，行事也沉稳了些，将他交与至尊，老夫也就放心了。”贺兰凌霄挪了挪身子，转而对着最前列的一个七旬老者开口道，“三郎，你十弟在朝中若敢孟浪，你就代为父好好教训他！”
　　“是，阿父。”黄衣老者一板一眼应诺。看他服色，官位应该是不低。早有耳闻，贺兰凌霄第三子贺兰骐官至中书令，想来应该就是眼前之人。
　　我不由莞尔，贺兰骏若是出仕途，也算是朝廷命官，即使是犯错，也不该由其兄长教训，可是贺兰凌霄既然如此一板一眼说出，贺兰骐又如此当着拓跋昊的面一板一眼的应诺，看来是逼着拓跋昊默认其家规了。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贺兰凌霄倦怠地闭了闭眼睛，摆手吩咐众人道。“老夫有几句话想单独和至尊说。”
　　我静静起身，欲随众人离去。贺兰明月小步退了出去，临出门时，我看见她偷偷望了眼拓跋昊，面如霞染。
　　“爱妃且留下，”拓跋昊瞥我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沉声道，“朕无事不可对爱妃言。”
　　我亦微笑，重新坐定。他是想说，朕无事不可让你姑姑知道吧？与其让我一个人随便臆测再告诉姑姑，倒不如直接将我留下。
　　“夫子，这是朕新纳的妃子，原是南虞的十七公主。您但说无妨。”拓跋昊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淡淡向贺兰凌霄解释道。
　　贺兰凌霄这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大量起我来，我回望于他，不卑不亢。贺兰凌霄一愣，雪白的胡子似乎不经意的抖了抖，锐利的眸子中竟是闪过一丝惊动，良久竟是不语。
　　“怎么，早闻夫子精通面人之术，难道朕纳的这位爱妃可有什么过人之处？”拓跋昊呵呵一笑，打破静寂。
　　贺兰凌霄咳嗽一声，瞥了瞥我，对拓跋昊叹道：“至尊谬赞了，老臣哪里懂得什么玄黄之术。只是观这位娘娘气度自若，华贵天成，若是男子便是人中龙凤，可惜身为女子，如此品性，怕是要遭些坎坷。”
　　“女子如草，不过是寄养人间一场，坎坷与否，不过是经历而已，又何必太过介怀？夫子多虑了。”我淡淡说道，我的心早就随着颍水上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走了，活下来，只是为了心中无法忘怀的恨，其余事情，我已不想再介怀。
　　贺兰夫子定定瞅我一样，终是重重叹息道：“果然是阎大人教出来的好弟子。只是小小年纪，明透若此，不知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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