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至死方休

作者: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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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


      元熹八年,夏至。
      我总也忘不了那一天。
      宛江改道,向南直夺溟渠,沿岸百姓生灵涂炭。恰逢暴雨,江水暴涨,漫过堤坝,直直涌上街道,冲毁房舍。
      富贵温柔乡,转瞬狼藉地府。

      那天,他站在雨里,大雨瓢泼,他的玉面磕在了地上,惊得他一个颤栗。
      我在廊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萧索凄然。
      九儿撑伞过去,却被他推开。我只听见一句:“百姓涂炭,本王又怎能不与之同生死?”
      我贯以为,他是那样风花雪月的人,却忘了,他也是宛南王,守卫着一方安宁。
      那天,他在雨里,下了很多道命令,我悄然站在他身后,没有言语。我不求他回头看我一眼,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男子,该有人陪一陪,撑一撑。
      大雨三日不绝,三天里,他没有吃一口饭,喝一滴水,九儿搀着我跟着他,一步步走过来。我知道这个时节我该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不要他记挂,然而却不能放心他一人在雨中煎熬——旁的我不能做,好歹要站在他身边,不管他知不知道。
      我该庆幸,放在往日,他早该知道我寸步不离。那三日,他忙昏了头,又夹着大雨,他硬是没察觉。
      第四日,雨停了,他忙着要去各处转转,然而在门前摇晃两步,终于还是撑住门不能再走。我与九儿一左一右架住他,他这才转过头看我,目光呆愣愣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主子,回房歇一歇吧,命令已经下达各地了,没问题的。这身子要垮了,宛南可怎么办啊?您就算不珍惜自己的身子,这轩辕姑娘的身子骨弱,王爷也该多加珍惜才是啊。”九儿躬身劝道。
      他深深的看着我,许久一句:“你一直在这里?”
      我瞪了九儿一眼,赔笑道:“琨瑶幼时常受父姊惩处,大漠里的沙暴尚不能奈我如何,又何惧这丝丝小雨呢?”
      他忽然怒了,但到底不能对我发作,便转而向九儿骂道:“九儿!素日里你机灵得很,如今却干出这样的荒唐事!还不去领罚!”
      九儿唯唯诺诺正要应了,我赶忙拉着他——这本是我固执,哪里有他的责任。更何况,生来为奴为婢,我自然知道这对下人的惩处该是怎样的难熬。争着向他解释一通,他虽没再说什么,但仍然恼着,拖着我大步走了,也并不去沚轩,直直往他的步蘭厅而去。
      左不过几步路,他却走得很急,进门便挥开了一应下人,连跟来的九儿也不许进,狠狠摔了门,将我按进椅子里。
      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怒,怯怯的看着他,不敢说话。
      “怎么,方才不还挺会说的吗?你是非要让我急死吗?宛南出了这么大个事,你们倒好,一个也不让本王省心!你倒说说看,如今局势,还容得了我分心来管你们吗?倘若生病死了,我恐怕都没空搭理!你竟还这般不知珍惜!”
      “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本觉对他不起,然听他口无遮拦说的过分,心中自然委屈,一时顶撞了回去,“王爷巴不得琨瑶生病死了,好少些麻烦!”
      他被我噎了话头,到底一句:“我怎会忍心让你死了呢?”
      “你怎不忍心?王爷近日种种,不是生怕琨瑶不心疼吗?!王爷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这样熬?倘不日日守着,王爷叫琨瑶怎么放心!若王爷熬坏了身子,琨瑶伤心死了,王爷才觉得心满意足了是吗?”
      “你也会为本王伤心吗?”
      “猫狗尚有情!”
      他叹了叹气:“你可叫我那你怎么办啊。”
      我扶住他撑在椅子上的手,缓缓抬头,说:“琨瑶不求王爷护佑一世太平,但求王爷不要将琨瑶当做外人,什么也不说。琨瑶自嫁到宛南便将这里当做家,是好是坏总该一家人分担。”
      “你不介意了吗?在琅泽苑你不是介怀的很吗?”
      我哽了一哽:“这到底是两件不一样的事,王爷如何能放到一处来?”
      “那日你的口气分明有诀别的意思,如何又能说出一家人这样的漂亮话?”
      “王爷当这只是一句漂亮话吗?!”我诧异的看着他,“试问哪个女子不会介怀,可介怀就当真不在乎对方了吗!王爷不管是不是琨瑶的良人,好歹,琨瑶这辈子已经许给了王爷再不能反悔了。”
      “你还怕本王不能给你找到好人家吗?”
      他这句话,我没有听懂,愣愣的看着他,半晌,终于咂出些味道,心中羞愤难当,当即跳起来将他推出去两大步,怒视着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终究没能痛斥出来,反而幽幽的低头轻声说:“出嫁从夫,琨瑶自当遵循夫家安排。”
      “你……”他甩甩袖,“我不与你吵。你歇歇吧,本王还有事。”
      眼见他拂袖而去,那衣衫分明还潮湿凌乱着,便是不为他的身子考虑,但是为着宛南王府的威仪,总不好叫他这样出去各地。我本要过去拉住他,然而提步却觉重千斤,两步不到便摔在地上,他终于回头,一脸慌张的样子,使我不由莞尔。他还没有走近,我便迫不及待一般闭上了双眼,再不问世事——总是要给他些教训尝尝的,不然他还是要和我吵个没完没了。
      那日睡得极不安稳,我听见大水滔天,听见万民呼喊,甚至听见我的母亲叹息一般的唤我——忘忧,忘忧。
      我独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醒来时,已是深夜,罗衾微冷,我紧紧抱住锦被,望向一盏烛火——只有一个打了瞌睡的守夜宫人,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甚是灵巧的模样。
      我的沚轩向来不设下人,我又疏懒不肯出门,府里的丫头下人自然不熟,但见这丫头有些面善,便猜她二月时定然随从我们北上去了万翙。这样看来,倒也算得是卫静沚的亲信了。
      我见她睡得沉,便不好去唤醒她,口中干涩也就只好自己下榻去倒水。忽觉身上一寒,本以为是掀了被子的缘故,却见那丫头也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忽然瞪大了眼,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便昏厥过去。我当即明了有变,甫一回身,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楚安涯!
      他如何能找到宛南来?!当日他是将静沚错当成皇帝劫走的,要寻机报复也该去万翙。莫不是叫他知道了?!
      “美人,一身薄衫,不冷吗?”他轻佻的笑着看我。我不由想起那日他所作所为,抱紧双肩,猛的退后一步,险些跌倒。
      “宛南天暖,不劳公子挂心。再说我家王爷……”
      “你家王爷?”他冷冷笑了一声,“呵,你家王爷这次还能救得了你吗?宛南,还真成了‘水乡泽国’,为了你一个女人,他能放下这偌大的宛南吗?虽则上次他有能耐替你挡了滚水,但到底这次是分身乏术了。”
      替我挡了滚水?
      “你说什么?!他替我……”
      “哟,你还真是不问世事。”他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他,“你家王爷毁了容,你总不会不问问缘由吧?”
      “你说是为了我?”我强迫自己不要忘了呼吸。
      “你不知道吗?那天,可是好不感人啊,他拼了蛮力磨去了自己手腕脚踝的筋肉才从镣铐里钻出来,不然,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看上的东西,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我要烹了你,那傻小子竟然拿自己千岁的身子去扛。呵,他真以为自己千金之躯能顶住滚水?毁了他一生也是活该!”
      “你……你再说一遍。”我不敢相信,他那日一身是伤的倒在我身上,竟是这个缘故!是为了我,为了我的清白?!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就有用吗?”他的手穿过我的发,死死拽住,使我不得不仰头,“你到底该是我的东西,他就算再挡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我苦苦等了你三天了,终于等到你了。我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却也明白他要做什么,急忙闪身要躲开,却无奈头皮被他扯得生疼,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这是步蘭厅,是他的屋子,他随时会回来!”我知他并非泛泛之辈,但别无他法,只能逞逞口舌,希望能将他赶走。
      “你家王爷此刻,恐怕在溟渠吧?他那么心怀百姓,一个女人算什么?他不知道珍惜,还不许旁人珍惜吗?”他的手,不安分的抚上我的腰肢,我一个颤栗,忽然疯了一样抵挡尖叫——这府里,总不会一个人都没有!我便不信他有通天的本事,转瞬间灭了满门!
      “你叫什么?这府里诸人已尽数昏厥。再说,我又不会伤了你。”
      “你倒不如杀了我!”我吼道。
      “是吗?我可是要将你带回楚家做夫人的,怎么舍得杀了你呢?再说,我楚家的日子,比他宛南王府更阔绰,如何?”
      我狠狠向他的脸啐了一口,骂道:“你当我轩辕琨瑶是烟花巷的女子吗?!和大朔皇族比阔绰,你当真是不要这条狗命了!”
      “烟花巷的女子,怎比你有味道?”他反剪我的双手,使我无法反抗。我却不知疲惫地用脚踹他,用膝盖顶他,他终于不耐烦,一击击中我的小腹。我的胸腹猛然抽痛,甫一弯腰,便是满目猩红。
      “你总该识趣些。”他终于放手将已然脱力的我摔到近前的榻上,欺身过来。
      “你楚家……失势已百余年,仍……不知安分守己……妄图威胁卫氏……倒来说我不识趣……”我不敢多说,口中鲜血仍然不停涌出,温热了冰冷的锦衾。
      他如此骄傲,如何受得了这一句,又是毫不怜惜的一击,使我几乎窒息,一阵抽搐,又是满满的一口浓血喷薄而出。
      “你便打死我好了,我本没有什么牵挂,死了,也就了了他的一桩牵挂。”
      “死?”他摊开手掌,抚摸我浸透半张脸的血迹,“我舍不得。”
      他的手抚上我的衣带,我阖上眼,口中轻轻念着:“静沚……静沚……静沚……”
      “叫我的名字。”他附在我耳边说。
      “静沚……静沚……”
      “叫我的名字!”
      “静沚……”
      “我要你叫我的名字!”他突然一声咆哮。
      我没有睁眼,已然缓缓念着:“静沚,静沚……”
      口鼻忽然一窒,睁开眼,他疯了一般死命用手按住我的口鼻,不得呼吸。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着他的手,却不能撼动分毫。眼前渐渐模糊,我总感觉,这一生,似乎终于到了尽头,我想走,却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那前路如何,对我不过一片晦暗,我不在乎,不追索。累了,停了,一切随性而已。
      忽然一声巨响,似乎整间屋子都在颤抖。透过一片云雾,似乎有一个身影,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但那声音,我是知道的。
      “放开她!”
      是他,卫静沚。
      楚安涯笑的张扬,有金属触地的声音:“你那双伤了筋骨的手,还拿得起剑吗?”
      “那样的小伤,拿剑岂不容易?”
      楚安涯的手依然不肯放松,我再难支撑,皱眉看他也成奢望。
      他急急的说了一句:“你莫伤了她。”
      “我若伤了她,王爷可还能拿剑?”
      我听见一阵风声,夹着我看不透的寒光和冷寂,之后,忽然间,一切,都归于黑暗。

      “王爷,您快歇歇吧。这两头跑,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轩辕姑娘醒了,怕不是又要忧心了。”
      还没醒来,听到的,便是九儿的聒噪。
      那又是一个夜晚,我眨眨眼睛,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他又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的确是要我忧心一番的。
      “傻子,你莫不是要更傻一些?”我开口一句调笑,他的眼神,忽然软了。
      “你……”他顿了一顿,“你当真是不要我放心。倘不是我放不下你赶回来看看,可不知要出什么样的事了。我便说叫你安分些,听话。”
      我扬手抚平他眉间褶皱,笑到:“若是安分些,怕琨瑶早被他吃干抹净,哪里能等到王爷来救呢?”
      楚安涯不是说了,他已然等了我三天了吗?若非这几日我日日跟在他身后,岂非早已受辱?此刻,恐怕是已经羞愤自尽而亡了。
      “这是什么话……”他握了握的手,又蹙起眉头,“日后,我夜夜赶回来,总不会再叫你出事。”
      “王爷是不要自己的身子骨了吗?即便年轻,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琨瑶无碍,想来他近日是不敢来的,王爷公事繁多,莫再为琨瑶伤神了。”
      “你这丫头,净说这样的混话!”他俯身在我额前落下轻轻一点温热,“好歹是我明媒正娶娶过来的,如何能冷落去了?”
      他平素并不说这样的话,如今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惊得我一颤,心底却不由得暖暖的了。
      “你昏睡日久,怕也该饿了吧?我早吩咐了下人煲了粥,小火煨了许久,总不见你醒,此刻恐怕也早倦怠下了,我此刻去催一催,你等一下。九儿,来,近前伺候着,莫出了差错。”他这才起身,衣带摇曳松脱,使我泛起一阵辛酸。
      看他消瘦单薄的背影终于出了房门,九儿咬着唇,犹豫许久才说:“轩辕姑娘,九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便是。”九儿是他最亲近的仆从,在人前素来鲜少低头,我又贯来不爱这些规矩,哪里受过他这样中规中矩的语气?
      “姑娘想必也看得出,这没几天的日子,咱们王爷就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了。九儿知道近日忙,王爷脱不开身,也不好说什么。但出于私心,九儿真心心疼咱们王爷,盼着王爷能睡个安稳觉。这步蘭厅里,有了姑娘,九儿就希望姑娘想方设法留住王爷,不为旁的,但为王爷的身子考量,这日里要赶到溟渠,又要四处走访安抚百姓,夜里又要赶回来,千万个不放心。王爷纵是千岁,好歹是个凡人不是?九儿求求姑娘了,留咱王爷在府里歇一歇吧。”
      “九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下去吧,接下来的事,我来就好。吩咐下去,就说是我说的,今儿个夜里,谁也不许动车马,哪怕王爷的也给我扣下。出了事,我来扛。”
      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头:“多谢轩辕姑娘!姑娘大恩,九儿无以为报!”
      “这哪里是什么恩?”我忙撑起身子要他起来,“都不过为了同一个人,心之所向罢了。”
      他感同身受般用力的点点头,再多说两句,便走了。我躺了片刻,便闻到一股香气,心知是卫静沚端了饭食回来了,向门口望了望——他正过来,步子飞快。
      “来,这是碰巧他们方才新熬的粥,趁热喝了。”
      我没再答话,乖顺的任他扶着,喂了粥,看他忙里忙外,最终坐定,却又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叹了口气,说:“王爷,琨瑶脚好冷。”
      “你受了他几下,身子虚浮,冷是自然。本王吩咐……”
      “王爷!”我唤住他,往床内侧缩了缩,轻轻掀了一个被角,红了脸看他,“王爷可帮琨瑶暖脚?”
      他近日里来的脸色都苍白着,然而此时却忽然出现了异色——他分明懂我的意思,却偏生不敢确认。那眼光,仿佛床榻上躺着的,是个他向来不熟识的人。
      “怎么?王爷贵体,瞧不上琨瑶。”我诘问一句,他再没什么可说,乖乖脱了靴子钻进被子。
      锦衾寒,鸳鸯暖,到底是两个人同榻,才省去了这许多冰冷和伤寒。
      他的脚轻轻拢住我的双脚,却惹得我一阵心酸——他并不比我和暖多少,连日的奔波,脚底早被大水浸得湿冷,连带着又生出许多老茧,粗粝的不像样子。
      我轻咳两声,低眉敛息,不敢再看他憔悴的面容。然而腰际一暖,抬眸,他已然缓缓揽过我的身子,凝眉低语:“可是冷了?”
      我们之间,那段突然消失的距离,令我心底莫名慌乱,然而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依然垂眸摇了摇头:“有王爷在,不冷。王爷可否多陪一陪琨瑶?琨瑶总想起楚安涯来,心里惊悸慌张得很。”
      “往日也并没见你这般胆小。”
      “往日也不曾被他这样伤过。如今识得个中利害,只觉凶险异常。若非王爷没有及时赶回来……”
      他的臂膊紧了紧,哑着嗓子说:“莫说了,我陪你便是。只是到了三更天,本王到底是要赶路的,四方之事尚未平定。”
      “那便到三更天,琨瑶也知足了。”我淡淡回了一句,佯作困倦般打了呵欠,又往他身边窝了一窝——我昏睡已久,怎还会有睡意?不多时眯着眼唤他,将灯吹了,那跳跃的灯花太耀眼。
      四下里,这才有了些许夜的寂静冷清。然而我无论如何已是睡不着的,又不敢乱动睁眼,只能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鼻息,听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偷眼望他。
      他浅眠的模样,我是不曾见过的。虽伤了半面,然只让人觉得平和安定,屋中透过几缕清冷飘散了的月光,映在他微阖的眼眸上,温和如月。
      那些背弃了他的女子,只知阳光下他面目的骇人,又怎知,暗地中,凉月里,他依然是那个他。一个可以一生笙歌相对的男子,即便他当真没了这皮相,骨子里那个最朗逸的人,当真留不住旁人几许真心吗?那些女子,离开了他,又能寻到什么方向呢?宛南王如此的显赫,竟然也只能输给肤浅的一层皮。这天道,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让他为我受了这般的罪过。
      本该被扯碎原本样貌的人,是我。
      看着他,我忘不了楚安涯的话。他拼了蛮力磨去自己手腕脚踝的筋肉只为脱了镣铐来救我,他豁出命来只是为了如此卑微渺小的我能活着。值得吗?
      若他此时不是睡着,我是否该问他一句,值得吗?
      若非为我,他何至于成为孤家寡人,他何至于日日奔波劳碌寻不到慰藉,他何至于一朝散了红粉佳人数十余?
      为一个什么都不出众的我,值得吗?
      那些女子再薄情,好歹琴棋书画,样样皆可与他为伴,可我呢?与他说说话,都常常变为争执。哪怕是真心待他,但这份真心,又有几斤几两重?可否抵得上他一生的潇洒自在?
      一个王爷的一生,当然要比一个姬妾的单薄的真心重得多。
      我轻轻一声叹息,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平稳的起伏和心跳,有种蛊惑人的神力。阖眸,我希求与他同频的呼吸和节律。
      心中默默数着,已然忘却到了多少下,我不知觉昏睡过去,醒来大约是三更天,甫一抬眼,便听有更夫在外专门为他打着更,低低呼了两声三更天。我正厌恼着,他却已醒转,恰好与我的目光相接,昏黑中,蓦然中,竟又不约而同别过了眼色。
      “你怎醒了?天还早着。”他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醒什么一般。
      我总不能说,近来实是睡不着的,只是随口说道:“睡眠清浅,稍有声响便被惊动了。方才正梦到云端,耀武扬威般的开屏来着,不知王爷还记得吗?”
      他敛着我的肩膀,轻轻笑了,说:“自是记得,那鸟儿倒是灵气得很。只是你那日,很是爱与我别扭的。”
      “王爷却将过错都推给琨瑶。倒也不知是谁近些日来都见外着自己跑里跑外,让人看了怪心疼的。好歹也可算作一家人了,王爷。”我意味深长的递了他一个眼神,转瞬便移开目光,留给他自己考虑的时间,半刻才说,“琨瑶的身子,向来硬朗,楚安涯下手留了七分力,王爷道是琨瑶不知道吗?他若当真下了狠手,琨瑶如何能再见王爷?”
      “你何时这般通透……”
      “若说,闯过几番生死的人仍不通透,那只能怪他太过鲁钝了。琨瑶能嫁到王爷这样的人家,自然没有鲁钝到那个地步。”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不曾嫁到宛南王府,便不会去经历生死。说到底……”
      “王爷以为,琨瑶过了及笄仍然不嫁与权贵,父亲会留着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吗?便是草草嫁了什么贵戚高官,恐怕又有谁会像王爷这般待琨瑶?琨瑶莫不是早被折磨死了?”我的手抚上他的胸膛,“王爷是给了琨瑶一条命的人。”
      我是真心的感激他,试问世间能有几个男子能做到他这般?拼了自己的命去护佑自己的兄弟,去救一个平凡如尘埃的女子,去尽可能多的拯救黎民百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仿佛他已然兼而有之,只是他不过才弱冠的年龄。
      天地有大美而不外现,总觉他便如这高天伟地,世间至圣,隐于世间至庸。
      然而他此刻卧在我的身侧,安然的看着我,不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他按住我的手,不消多时便将它移开,说:“三更天了,还早着,你睡吧,我还要赶去溟渠。近日里来,流民四起,你万务小心些,只是在府里大约不会出事了。”
      我扯住他将要离去的衣衫,顺势撑起身子,坚定地看着他,他回望着我,明明深谙一切的眼神,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俩僵持着,然而我知道他是僵持不下去的——在那里,还有他的子民等着他,如何能与我空耗?
      果不其然,他见我并不说话,终于打破沉默,率先开口:“怎么?”
      “琨瑶与王爷同去。”
      “不可,你才刚刚受了伤!”
      “王爷……”我叹了口气,“琨瑶或许还是个孩子不假,只是琨瑶与王爷也算得家人了,王爷还不知琨瑶的性子吗?王爷若不肯许琨瑶同去……”
      “你是要威胁本王吗?”他没有听我说下去,兀自打断。
      便是我当真威胁你,你又能说些什么?!我本想如此一句还回去,但到头来,不过低低切切的一句:“不是。”
      他的目光不出意料的转而软了,说:“那便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好,王爷要妾身做什么,妾身就做什么,王爷也好,父亲也好,男人都不过如此,总要旁的人卑躬屈膝,没有半句不是。”
      “这儿是宛南。”
      我投以一抹凄离的笑意:“宛南,安苍,又有何区别?”
      我知他心中良善,尤对我不舍,果不其然,僵持不过半刻,他便无奈般打眼看我,只是说:“这一路辛苦。”
      “我从安苍千里迢迢过来,也不曾见你念我辛苦,如今这短短几刻的路途,你倒来说什么辛苦。”我回了一句,极欢快的从那榻上跃起。披了件衣衫便要踱步出门去,他却端端将我拦住,嘱托了一句:“你身子还虚着……”
      胸腹痛楚虽尚隐隐,但我是并不在意的。往昔长姊气极了拿我出气时,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的时候也是有的。楚安涯的这两击,虽彼时受着甚是难捱,但休养不多时竟也能好的大半,也亏得他对我手下留情了。可我俩之间,又有什么值得他手下留情呢?
      我摇摇头,要摆去这恼人的想法,转而拉着他的袖子说:“时过三更,王爷还不走?”
      他往日三更天必早离开,也无怪九儿一阵担心。
      “走,走走。来,你慢些。”他叹了口气一般的将我牵出房门。
      步蘭厅外的空气,混杂着久雨后的霉味和湿气。记得初到宛南时,我是最怨怪这样的空气的,仿佛叫整个人都滴滴答答淋着水一般,整日不休。
      天边又有积聚的雨云,他叹了口气,将我引上车驾。
      “你若累了便倚着我睡会儿吧,这条路还长得很。”还未坐定,他便这样说。然而我看着他眼下新生出的一片青黑,蹙眉说:“王爷若是累了,便倚着琨瑶歇歇吧。”
      然而,他只笑着,与我隔了半个人的距离,安静地坐着,再没有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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