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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宛江之南,有仙鸟,其色如云,其态若凰,其行端严,其心自傲。”
我俩,一个月不曾见面,他偶尔派遣九儿来递送字画,我克扣下来,堆了满满一屋。原以为,日子便这样一日日走下去,然而那日廊前有双飞的喜鹊欢叫着掠过。他的步子,也紧而到了。
他来时,便吟咏着这样一句话。
宛江之南,有仙鸟。
我听着那扣着玉色的声音时,还半散长发疏懒地倚在床头。忽而入耳,略一怔愣,思索着脑海中与之匹配的声音,然而哪里又需要去一一比对?我几乎是立时得出了结果,猛然抬头而望。
阳光太过耀眼,拢住了他的身影。
他瘦了,瘦削的不成样子,那薄薄的一身素衣摇曳在他身上,仿佛一首透明的诗。
“琨瑶。”
似乎有人这样唤我,在那曾经的曾经,熟悉,陌生,欢喜,落寞,一瞬间悉数涌上心头。
我几乎便要跳将起来,却终究安稳的坐着,不言不语。
“不认得本王了么?莫不是非要去了这张玉面?”
不,你怎知,恰是我太过清醒,反而唯恐这不过虚幻的臆想。
“本王要去琅泽苑,有半日的路程,无人打发。”
“王爷这便才记起琨瑶了吗?”垂首慌忙让一滴泪滑落委地,在裙边溅出冰凉的残花。
他的面容,隔在面具那头,有轻轻的笑声:“你每每私自扣了本王的诗画,倒怎叫本王忘了?若你聪颖些,立时跟本王同行倒也罢了,你又这样懒着不来招呼本王,书画这笔账可是要算算了?”
我慌忙起身,胡乱抹了抹脸,披了件素纱丝衣便拖着他出门——阳光正好。斜斜晃在人脸上,连他的脚步也照得和暖。
手心忽然一暖,我仰头望向他,他却目光笔直地看着前路,许久才说:“琨瑶,谢谢。”
“有什么可谢的?琨瑶扣了王爷的书画吗?”
他轻轻地笑了笑:“若非有你在,本王不知道要怎么捱过这一劫。”
“王爷本是伟岸的男子,又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挫败?琨瑶拖累了王爷,反而得了王爷的谬赞,实是不该。”
“你哪里拖累了本王……”
“若非琨瑶无能,王爷不必受此折辱。何况琨瑶……”我不想再说下去,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疼痛尖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解开他披在我身上的衣衫,看着自己那已然红肿的身体,心里是怎样的滋味,酸涩吗?怨愤吗?后悔吗?
只是麻木而已。
已经不知去向,不知来处,又有何可酸涩、怨愤、后悔的呢?
即便当初楚安涯没有更过分的举动,这也足够击碎我的骄傲,和名义上是我的丈夫的他的骄傲。
我本以为,就这样,我与他平平和和、玩玩闹闹一生过去,也很好。空挂着一个夫妻的名衔,享受着他的一切,虽然日子庸碌,倒也不失一种闲趣。那时,还并不知道,“夫妻”二字,究竟有什么价值。然而此刻,忽然地明白了,纵然那只是个虚名,纵然我们并无夫妻之实,但是我们的一生,早已牢牢地绑在一起。一荣不一定俱荣,然而一损必然俱损。
那日,回到宛南,他摘掉面具脸上那沧桑绝望的神情,又何尝不是在描绘我的沧桑绝望?
“琨瑶啊,为何,你就不能再笑一笑了?本不过是个孩子。”
我忽然苦笑着望了望他,又垂首下去,低低的说:“王爷还信琨瑶还是个孩子吗?”
那被楚安涯触碰过的一肌一肤,火烧一样灼痛着。
他的脚步忽然地顿住,目光深深地凝住我的面庞,默默了许久,猛然张开双臂,狠狠地将我撞进了他的怀里,低哑着说:“我给你的感觉,盖不过他在你身上留下的感觉吗?”
他?所谓他的感觉,又是什么感觉?
“静沚……莫要说了。”再说下去,我又该怎么面对他?
他的双臂又紧了紧,笑着:“总觉得,我们似乎是同病相怜一般。”
我实不愿两人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之中,推开他,用力地笑着:“不是要去琅泽苑吗?我还没听你说过,那有什么?”
他当真如同放下了一半,携了我的手迈开步子,卖着关子:“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知道?琨瑶可不知道。”我咕哝了一声。
他只轻轻哼了一声以作应答,引我上了通向琅泽苑的游舫。
琅泽苑,是从前宛南王就有的别馆行宫。听闻建造的风雅别致,养了许多神鸟仙兽,每每帝王南巡,总爱在琅泽苑多做停留。然而自我到了宛南后,确乎还不曾见他去过。平素里他总是在南穹阁里,弹唱吟哦。府里也常有碧色的孔雀,在繁艳的花丛中静静踱步。我向来以为这样的景象已是至极,却又怎料到,他宛南如此富饶,显得我如此卑渺。
半日的行程,一路舟水飘摇。我一贯不喜乘船,每每总要窒闷一番,他今日见我拊膺,很是贴己地递了一杯清润的茶,夹了宛江春桃的蜜色和香甜。
我有些“贪杯”,连连饮了三五次,他半嗔半恼地按住冰白的瓷壶。我这才迷迷糊糊听得他说,那确是宛江春桃,但到底是制了桃花酿,淡淡的酒香我却傻傻贪多,殊不知我一向不胜酒力,桃花酿又是最能蛊人的,一时竟已站立不稳。
“如今这番模样,可要你怎么去看……”他的话,大约是我只听了一半。去看什么,到底是没有听见。但好歹知道,他是有什么东西,专心只为给我一个人看看的。心中忽然地暖了一暖,身子一软,竟跌进梦里。
有一对凤凰,火一般飞舞,燃烧,忽然的冷却,幻化两个人形。
白衣若仙。
那两人,慢慢地近了,近了。
男子,我是识得的——是卫静沚。温和的眉目还是当初的模样。
有洞箫清越的乐音,那女子旋身为之舞。眉眼交错间,却是我不认得的倾城样貌,如此美丽,美丽的就如同宛江春桃,如同桂芝兰草。干净,澄澈仿若透明。
她飞舞着,飘忽地,连我也为之惊诧,为之目眩,为之迷离,更何况他?他的目光,已然深深陷入那飘摇的广袖,如曼陀罗一般的盛放的裙裾,攫取了他的全部。
那样专注,那样入迷。让我的胸口猛然刺痛。
然而,痛过之后,又能如何呢?我不会那样美丽的舞蹈,没有那样倾城的容颜,什么都没有……我如何让他的目光为我转寰?如何让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如何让他不再目眩神迷?如何?又何必有这样多的如何?他与那样超尘绝世的女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必让本可做天人的他,为我强留淖泥?
随他,随她,随他离去,随她而舞。
随泪流下。
脸上,有温厚的触觉,湿濡濡的滑过。我猛然惊醒,入目竟是他的玉面,心悸。
他似乎亦是为我一惊,手忽然地顿了顿,愣了半刻,才开口:“本以为你睡熟了,怎么却哭了?梦见什么了?”
我如何能告诉他?摇摇头,只道是安苍旧事浮上心头罢了。他虽然有些异色,但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我困顿着挣扎起身,那女子的身影却挥之不去,凤兮,翔兮。
他伸臂支撑住我微晃的身子,念到:“本是出来散心,怎么无缘无故扯出这许多事端。倒还不如在府里清闲。”
我望他,的确,若是不出门,不喝那掺了桃花酿的酒,我又何苦做了这样的梦,迷蒙了自己的心。然而舟已行过大半路程,哪里还能回头?这一趟逆水而上,不知已耗费这船上诸人多少个心里,我又怎忍心再多说什么?
无话,直至琅泽苑。
我的胸腹皆不适,加之心中所思,并未觉得眼前之景如何,只是一阵疲惫忧怠,几乎是要冲上个亭台楼阁便好好睡去。他大约是看清我的心思,耐心地等我拖沓的步子,小心地将我一步步引入深处。
待周身尽是苍翠之色,再无飞檐角楼,满目里也寻不到一点人工痕迹,我才惊觉,这已是身处琅泽苑。
良辰美景,颇负盛名的琅泽苑。
他负我,到底是我的懦弱。但这好景,人间难觅,我有幸一临,又何苦辜负了它们。
何处归繁艳,满山啼杜鹃。宛南没有北方那样高耸的山脉,柔美绰约的宛如含情的少女,只连绵的婉腻的小丘,却开着最灿烂热烈的花朵。
他三两步攀上一株高树,花开满枝,美的不似凡间。
“你小心些,摔了可怎么好?”我下意识的叮咛,却不知他能否听到。
他大约是听到了,瘪瘪嘴叹道:“本王就如此不济吗?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又能是什么树?”树,再美,也不过是一棵树,不能说,不能笑,只是长得美些,聊表安慰罢了。
“这树,俗名叫仙人樽。只有琅泽苑才有。”
“仙人樽?”仙人……梦里的他与她,却宛如仙人。
“是,据传是仙人饮酒时所用木杯落地幻化而成,那杯中酒啊,恰倾在不远处,即成琅泽。”
“你说它俗名叫仙人樽,可是还有旁的名字?”
他疏散的靠着枝杈坐下,玩弄着满树的花朵:“你不知道,这株并非最初的那株仙人樽。那一棵,开花时一树纯白,一瞬的花期,美的让人心痛。这一棵,不知是几个宛南王,请了多少工巧,才慢慢培长了花期。然而那最开始的几棵,已然还在,只是在园子深里,鲜少有人去了。向来,几十年里,看望那几棵树的,大约只有我了。我更爱叫它们,相思樽。
“多年前,我曾折了树枝亲自磨了两个酒樽,奈何樽成了,饮酒的,却只有我一个。那酒啊,尝起来,就和这树的味道一样,清透,入心,醉人到心疼。仿佛相思。”
“王爷是有相思之人了?”
他初听这话,并未有什么动作,只是撑住枝干跳将下来,衣袖上挂了几片飘零的花瓣。我轻轻为他拂去,他却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我如何禁得住他这样的注视,低头不敢相迎,只是躲闪着说:“王爷这是做什么?”
“来。去看相思樽,去看你与它可有缘?”
他拉着我大步流星,我便只能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连呼喊也来不及,他只是一味的莽撞的走着,仿佛赶着什么重大的集会,虽然是到了帝王家宴时,他也不曾如此急促。我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明了了一般摆摆手令我噤声。我不禁一阵惊诧——到底他是走在我前面,到底他是背对着我的。如何又知道我的心思?
幸而这困惑到底没有持续多久,便又被另一个困惑吞没——他拖着我撑船入了一个隐匿在树丛灌木之中,溪流泉水之上的洞穴。
那舟太小,他又是站着,我这边便觉得异常不稳。水流偏生那样急。我才从游舫上过来的晕眩感尚未完全褪去,怎禁得住他这样折腾?
那路很短,左不过半柱香的时辰,我却已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好容易攀住他的胳膊立起身子,一迈步又沉沉坠下去。
他叹了口气,急急的打横将我抱起——往昔,他从未如此心急。纵使遇上天大的事,他也一副疏懒态度。便是遇到楚安涯那日,他也不曾这般气喘吁吁地仿佛天崩地陷一般。
他走的很急,我只得伸臂勾住他的脖颈以防他一个心急将我跌宕出去。好在他实在是稳妥得很,我还没来得及如何心忧,他已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生了满心的疑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连用手臂勾连住他的脖颈的力气都已失去——那太美。满树雪白,花开繁茂,连枝杈也看不见,叶子也看不见,只有弯曲成流川一般的树干还安静地扎进大地——那是一片相思林,最古老的,最清澈的相思。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称它相思。
莫笑他儿女情长,便是西楚霸王来了,也只能呜呼涕下,哀一声,虞姬何在!
那样的美丽太过干净,容不下这疮痍的天下,它所容得的,不过是人间最纯粹的一点点儿女情长罢了。
他的怀抱一点点紧了,我望他,他笑的悲哀:“你和它,当真是有缘的。你看那花,已开始凋零了……相思樽开花,不过转瞬。那次,我为了看它开花,整整等了三天三夜,它在第四天清晨一齐盛放,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整齐地开满了这里。然而,只是一杯酒的功夫,我再抬眼,就只剩一地霜雪,树上,已是碧玉一样的翠色,再没有半分白色。”
他这话,若非亲眼所见,确也觉得夸张,然而当那方才还开放的正好的花瓣纷纷飘落,转瞬在地面铺陈一层霜雪的景象摆在眼前,我又还有什么可说。
脱离他的臂膀,我用自己的双脚去触碰这近乎仙境的玄秘。
踱出两步,回头,他拢在漫天飞花里,玉面素衣,彷如仙人谪佛。
我向他微微笑着,笑他的美好。一步步后退,可叹我与他那漫长的距离。他忽然直冲过来,扯住我的手臂,狠狠将我拉过他的身后。我正疑惑,却见那白雨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从树后高傲的曳尾而出——那仿若最铺排豪奢的裙摆,富丽堂皇的极致便是一片耀目的白。
“云端。你怎肯接近生人?”他低声地说,我环顾四下,却发觉,听者,也只有那只孔雀。
它高昂着头,羽冠盈盈,如同帝冕般高贵。
他忽然扭头轻声说:“它唤作云端,见了生人凶的厉害,九儿曾陪我进来一次,恰巧碰见它,硬是被它赶了出去,落了一身血迹斑斑。幸而见到了你,它倒还端稳些。”
“云端?可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云端’?”
他点点头,将我拦在身后,自己却俯身逗弄着它:“它呀,空顶了‘美人’的名号,你瞧它这副样子,比我卫家人还要不可一世,哪里肯开屏?我也是第一次来时,它耀武扬威的开了一次屏。自那以后,它也只是又开了一次……”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我扭头,却见他喉结滚动,生生将那话咽下去一般,这才重又开口,“许多年了,我来时,它至多这样出来踱几步,算是迎接,已经许久没有开过一次屏了。”
“那次开屏,可是碰上了夫人?”不知为何,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待我醒转过来,他已经僵硬地扭过头来看我,全身绷紧。
那鸟忽然尖声叫了一声,他周身一颤,我亦一颤,扑通委地。
“你说什么?”他的话,低哑的仿佛从喉咙中挤压出来一般。
他似乎怒了,恼了,我瘫坐在地上,下意识的向后挪动着:“我……我……”
“你为什么……”
我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情,已然成真——在他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个女子,超过了一切,超过了他自己。
我算什么!他的百般护佑不过是出于怜悯!是他可悲的同情心!他所谓对天下人的大爱!那不是对我的……那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当真傻,听了他曾说的那些话就飘飘然起来,以为没了我他会如何如何,殊不知,已经变成没了他,我会如何如何。相约为伴的人多得是,不会厌恶他的相貌的人多得是,轩辕琨瑶多得是!只有那个人,才是唯一一个!
想哭,却已经找不到泪水的方向。
什么此生唯一真心相待的女子?!什么没了我便要孤独终老?!
做了这场迷离大梦,是我的错!
“王爷!”我忽然一声哀叹,“琨瑶这一生,错不该付给宛南!”
放我回大漠里吧,你不知道,那边的星幕从大地这头,直直垂到大地那头。你不知道,那边的黄沙可以转瞬卷席人于无形。你不知道,在那边,我自己一个人,有多简单。
他怔愣了一刻,瞬间悲凉:“到今天,你也要走。”
“琨瑶何必再留下来,给王爷添麻烦?”
他忽然扑上来,死死的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中去:“本王不许你走,本王不许你走……”
“王爷!”我一声哀嚎,已无力,“琨瑶不是谁的替代品,不是王爷为了打发寂寞留在身边的玩物……琨瑶不要自己的枕边人看着琨瑶的时候,心里却是另一个人!我就算卑贱,也会疼!”
我不敢奢求专属于我的一份感情,我只求你,别把属于别人的感情施舍给我,那伤,太重……你无情也好,你雨露均沾也好,我可以坦然接受,但你由何必在将全部给予一个人后,转而滥情与旁人?你好歹,有那么一个瞬间,完完全全念及我了吗?是不是与我同处的每分每秒,你心里,都全然只有那个人!
那我这长久的时光,是给了谁呢?
“琨瑶……”
“我以为对于楚安涯的事,你是宽慰我才装作不在乎,原来,你是当真不在乎。琨瑶明白王爷的心思了。夫人在何处,琨瑶还没有拜谒过,到底于礼不和。”
“你……”
“王爷和夫人伉俪情深,怎么能是琨瑶可以干预的呢?是琨瑶误解了王爷,僭越了,还请王爷恕罪。”
“琨瑶!”
“王爷就请将琨瑶逐入漠北吧,琨瑶宁愿在大漠里自生自灭。”
“琨瑶!”他附在我耳边,哀叹着,“别走……”
我笑了:“我还能去哪儿?王爷倒是说说看,琨瑶还能去哪儿?回安苍吗?王爷,这条路,你以为琨瑶还能回头吗?迈出了一步就是一辈子。命途好些,遇上个知己的男子。命途不好些,不过如琨瑶这般,同床异梦,也是一辈子。呵,王爷,夫人好生让人羡慕……琨瑶只能认命。认命,琨瑶认了一辈子命,又何惧再多认一次?”
“和本王一处,你就那么勉强吗?”
“王爷,和夫人一起的时候,王爷会这样称自己吗?‘本王’,‘本王’,好不威风,好不冷漠……琨瑶不敢高攀。”
“你个孩子,懂得什么。”
手背忽然灼痛,垂眸,却是那雪白高傲的鸟狠狠啄我,竟已渗出丝丝血珠。
“嘶——”下意识抽了口冷气,他这才终于放开我,觉出云端种种,拧眉挥开它,它却不依不饶,争着抢着向前扑着,他一时竟驱不走,无奈赶忙搀我过来。怎奈它步步紧跟,尾羽飘忽着,撩拨起几许花瓣,恍若仙境。
我挣脱开他,定定立在原地,那气焰嚣张的白雀便扑棱棱振起翅膀,直直扑向我胸口,我当即挥臂抵挡,它竟恰好停在我的小臂。我哪里撑得住它的重量?好在他立时助我一臂之力,令云端晃晃悠悠也算站了个平稳。它竟出奇地没再攻击,只是侧首凝视着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我。我亦是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它,那一翎一羽,莫不一片纯净不染纤尘。
“夫人来时,它也这般吗?”
他忽而冷冷哼了一声:“我原以为你会因它暂时忘了,到底仍旧意兴阑珊。”
“你还没有回答我,夫人来时,它也这般吗?”
“……”他顿了一顿,“不曾。”
我不知那笑容可还有什么意思,但到底无力地笑了笑:“尚好,尚好……”
“尚好是什么意思?”
我回眸,淡淡看他:“这份记忆,好歹不是你与夫人经历过的……”
“你就那么介意?”
“我说我已许给旁人,你介意吗?”
“我自然介意。”
“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当,琨瑶明了。但琨瑶没有办法不介意。我连夫人都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真正心之所系在何处,我如何能不介意?他日,若琨瑶说,琨瑶已心有所属,此人万万不可让王爷见到一面,王爷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你的意思是,你在意的,只是她是谁?”
“我在意的,是王爷什么都不肯告知琨瑶,是琨瑶对王爷一无所知。琨瑶和王爷算得上同过生死的了,但为什么王爷什么都不肯告诉琨瑶?王爷知道琨瑶远在安苍的家,知道琨瑶流落多年的长兄,知道琨瑶素来刁钻的姊姊。可琨瑶知道什么?琨瑶只知道王爷有两个弟兄,王爷身家显赫,其他的呢?琨瑶不是那些只要日日声色犬马就可以过活的女子,不是天天承欢以求奢华度日就心满意足的人。琨瑶宁愿与王爷不曾熟识。”
他轻轻地笑了:“也只有你这种小孩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她……我答应过她,绝不说与任何人。”
“王爷当真是天下最重情重义的男子。”
“云端。”他低低嗔了一声,抬手挡了一下,却被它啄岀创口,“这孩子今日倒比你还要固执。
“本王许不了你其他,但本王可许你一句话,此生此世,本王定不负你。”
“宁可负了她,也不负琨瑶吗?”
他沉默了。
“王爷以为,琨瑶要的是这么一句不负吗?若只是这样流于表面的形式,琨瑶在安苍凭着贵族后嗣的空名号随随便便便可以找到,又何必非要千山万水地到了这里?”我叹了口气,“相处日久,王爷仍不知琨瑶是什么样的人吗?琨瑶不愿王爷辜负任何人,不愿任何人辜负王爷。”
他的手缓缓抚上面具,慢慢剥下:“你说不愿任何人负了我,但你可知,这张脸,恐怕连云端都会嫌弃。”
那鸟挥了挥翅,但竟没有大的举动,甚至向他凑凑那高高的峨冠。
“王爷何必如此悲观,它大约不是凡鸟的。”
云端忽然扭头看我,纤长的素白睫毛抖动,美目如水。
“你又来看我作甚?我本没有王爷那样的昆山玉质,怕入不了你的眼。”我痴了一般对着这或许通些灵性的鸟儿念叨着,然而它转转头,刹那间,一片明亮恍惚,眼前,似是佛陀现世,仙神显灵。
那一刻,我只听见,身后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若被什么惊诧住了一般。
“开……开屏了。”
有风,撩起我散下的鬓发,拂过面庞,发梢轻轻推在那白鸟的羽冠上,惹得它兀自颤动。
它高鸣两声,那声音,分明像是在唤“仙灵”“仙灵”。
我只知这必然不是在赞许我,便侧首转向他,微笑着:“这怕是在说你的玉面吧?”
那样一瞬,他忽然俯身过来,只觉唇齿温凉如水。臂上一轻——那鸟已然归去。我分不出心神去理,伸手推拒着他,他的目光却渐趋迷离。我哪里招架的住他的力道?深恐被他压弯了腰摔下去只得攀住他的手臂。
“王……”我拼力唤他,却于事无补。厮磨间,他恍惚一句:“将你这一生许给我不好吗?”
我忽然僵直,一股寒冷直直从指间漫透全身——从及笄出嫁那日起,我就知道这一生是要许给一个陌生男子的,然而此刻是怎么了?千般不愿万般介意的去推拒,究竟是怎么了?我好想问自己,倘若他坦然告知一切,我当真就能如所说那般毫不介怀的接受吗?
我不敢得出那个答案,尽管它就那么明白的摆在那里,我不敢去看。
他兀的停了,大约是觉察出了我的异样,静静的睇着我。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面庞,声音破碎难以察觉:“你明明这样美,在我身边,却总会流泪。”
“琨瑶只是……”
“莫解释,我明白,我逼你逼得太紧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莫辜负了这相思樽才好。那可恶的鸟儿,此刻终于不来打扰。”
他并不曾逼我什么,我明白他的好。哪有一个男子,肯将我这样的女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不离不弃?我该知足的,却总不知足。细细想来,往往是我在逼他,若非那日我与他说了那样的话,他又何至于驱散了他的兰姬艳妾,孤独度日,以至宛南王府再不闻笙歌彻夜。是我扰乱他往日优哉游哉的逍遥日子,又反过来厚颜无耻的要求他如何如何。
“王爷。”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恬然颌首,“琨瑶到底对你不起。”
他愣了一愣,释然般的笑了笑,揽住我的肩膀,轻轻晃荡:“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时冷时热,是要叫我作何反应?莫不是以为本王当真会与你个小孩子计较?你也太过抬举自己了。你放心,我不会怪你,也无法怪你。本王也还不算老吧,还有些时日等你。待那时,你再给我一个答复,就好。”
他分明说过,“帝王家,只恨命途短”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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