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至死方休

作者: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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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大早,我换上华美的宫装,高高绾了发髻,匆匆忙忙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一路步行到了江灵祠,他和哥哥最终停在了江灵祠外,只有我一个人进去。牢牢记得他十日前就教过我的礼仪,一步不敢错。
      匍匐,跪拜,颂词,祈祷……一连串下来,我的腰背开始疼痛。忍痛起身,跪拜,起身,跪拜,三拜九叩,才算的虔诚。
      日上三竿,我才行了礼出来,他们依然在,不知在说什么,看见我出来,嘴唇的翕合停止了,只是一齐看着我。我提着裙裾慢慢过去,哥哥先搀住了我,低低问候一句,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事。他于是将我递到卫静沚手里,警惕的看了他一眼。
      “百姓在等着你传达江灵的神意。”他微笑着看着我,无视了哥哥的那个眼神。我借着他臂膊的力量勉强站起,点点头。
      哥哥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衫,说:“别勉强。”
      我笑笑说无妨,站在了江灵祠外的高台,告诉百姓,江灵的庇佑。宛南,定然平安渡险。
      从高台上下来时,避开百姓的视线,我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跌在他怀里。他惶急将我送上马车,一路奔回王府,哥哥骑着马紧紧跟随,一路颠簸,令我不由得痛哼。
      “再忍一忍,只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他轻轻说着。
      我咬牙看着他,只是说了一个字——疼。
      这要比昨天的痛楚来的更厉害。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焦急的呼吸拂到我的脸上,温热潮湿。
      “没事……”我咬牙说。
      他昨晚已经为我医治过,今天,也是一样——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没有料到的是,今日为我诊治的,竟然是江修。
      这个看似宁静的老者,擅解毒性,只是微微看了看我的面色,对他耳语几句,便出了门。除了他的所有人都出去了,连同哥哥。
      他没有再用针,而是用一把刀,划开了我后腰的皮肤,一股火热的痛。我仰头看他,他的手上满满乌黑的血,触目惊心。
      今儿有什么覆在腰上,冰冷,有转而炽热,我想要抓住他,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按住我叫我安静。我顺从的看着他的目光,焦急的模样,他可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江若鸢?他可曾有这一双手为江若鸢抚平伤痕?
      “是谁?”痛苦稍稍缓减,我压着声音问他。
      “还能有谁?”他叹了口气,抽出纱布为我裹上,“定然会结疤的吧……”
      我笑了笑:“我身上的疤痕,又不是只这一处。”
      幼年挨了那么多打骂,若是没有什么伤疤,是不可能的。
      他的叹息声几不可闻:“今天,你就在这儿吧。不要回沚轩了。”
      “怎么?”昨天他也要我留下,只是终究因为那些事堪堪错过。今日,又是为何?
      “就当我想和你在一处歇歇不可以吗?”
      我挑眉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的。
      他拧拧眉,又是一声叹息:“好了……是因为这药……是药三分毒,这药能保得住你的腰,只是这一夜怕会很难挨。我在你身边,还放心些。”
      “什么叫会很难挨?”我心头萦绕着什么东西,却抓不到。
      他正解着衣带,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淡淡的说:“恐怕会诱发寒症,不过你放心,这样的病症虽然难受,身边有个人便要好得多。”
      忽然记起哥哥说他身上有江若鸢下毒所遗留的病根,每每发病周身都是僵冷异常,想来对这寒症是颇有研究的。
      此刻,我也只能听凭他的安排。
      他只剩一间中衣,掀了被角进来,我身上只有贴身的衣物,下意识的躲开,抬头却迎上他微嗔的目光,便不敢再动。
      “离得这样远,怕药性上来,你承受不住。彼时,莫来找我。”
      我识趣的向他挪了半寸,只是到底还是男女礼防,同榻而枕都够越矩的了,更何况是只隔那薄薄一层中衣的“肌肤相亲”?
      那时的我,显然忘了,我已然嫁为人妇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的气息很是温暖,一点也不像一个会患僵冷之症的人,我头一次怀疑哥哥是不是有误。
      反倒是我,身上越来越凉,本来那么抗拒靠他哪怕再近半分半厘,此刻却只想抱着一个火炉好好烤烤火,最好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径直扑进去。哪怕周身被火炙烤的劈啪作响,灰飞烟灭,但好歹,这一生是暖和的。不像现在,抱紧双臂依然没有半丝温暖的感觉,双手不停摩挲,却只是感到冷,冷,冷,无尽的寒冷将我吞噬。
      我不敢仰头看他的脸,不敢叫任何人瞧见我的怯懦,不敢放松一分一毫,生怕这渐渐崩溃的意识控制不住我的身体,放肆的贴近他。
      忽然间的颤抖,一下,两下……渐渐再也没停下。
      眼前的景象皆在不住的震颤着,犹疑着。唯有他的模样格外清晰,那深锁的眉眼,抿直的唇线。
      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觉身上忽然间一暖——只是些微的一点点温热,在手臂和胸口上缓缓蔓延开去。
      许久许久,才终于漫过指尖,漫至双膝,我好歹不再颤抖,只是牙关仍旧磕绊。我只是微微的抬眼看他,孰料正迎上他的目光。他似是也一愣,半晌才说:“怎么?可还冷?”
      我梗着脖子摇头,然而身下他的双足贴过来,护住我的小腿,驱散那残存的寒冷。
      我感激的看着他,他颇不以为意,忽而有些感怀般的说:“那次,我也为你暖了脚。”
      我知道,是我为了强留他住在府里暂时放下宛南水患的事,佯作更深露重,衾寒脚冷,掀了被子要他亲自来为我暖脚,之后又要粘着他四处寻访,坏了他的事。
      微微一笑,却被他瞧见,只是叹气:“你这丫头。”
      我没有回话。他的手暗暗抚上我的后腰,恰是伤处,一片沁凉的疼。
      蹙眉睇他,他亦是蹙眉看我:“这药劲儿要一天一夜或许才过得去,我只怕不能陪你那么长。”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摇摇头:“事在人为,拜祭江灵或许能骗得过宛南百姓,却骗不过我自己。少顷,我得去安排骠骑将军了。到时,只怕于你是场煎熬……我唤个婢子来吧。”
      我摇头,何须什么婢子?冷,便冷了,他都能挺过去,我为什么不可?再说,唤了婢子又有什么用呢?莫不是叫人家跪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唤着我么?
      方才有些缓过劲儿来,我轻轻说:“无妨。”
      “是有我在,你才觉得无妨。”他叹了口气。
      “是楚安涯?”那天之后,他再没出现,我以为以静沚的本事,他或许再也不会再次出现了。
      他又一次叹息:“不然还有谁呢?一心一意想要大朔不顺利的人,除了他还有谁?怪我,没能……”
      我忽然记起楚安涯出现的最后一日,他曾嘲讽一般的问静沚,他那坏了筋骨的手脚可否还拿得动剑?
      他是否拿得动剑?
      磨破了的筋骨能否拿得动剑?
      我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掩藏在宽阔的袍袖之下,淡淡的凹凸,记载了几多挫折和磨难。
      “怎么?”
      我阖了阖眼,不想隐瞒什么:“你还能拿得起剑吗?”
      他扑哧一声笑了:“在你心里我就那么颓废吗?”
      我没有笑,正色看他:“你的手一如往常吗?”
      他顿了顿才说:“这是自然。”
      我用他曾经看我的那种深深的眼神看着他,急欲想把他看透——他是我的夫家,我是他的妾室,倘若彼此之间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出,这不是关怀,这是……这是陌生。
      就仿佛,他与我,本不相识。萍水相逢,出于善心,救人一命,但到底是没关系的两个人,无所谓牵绊,无所谓责任。他没有将一切告知于我的义务,我也没有事无巨细一一倾听的需要。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如何到了他这里,连同榻共枕的人也是这样淡漠如水?
      我好想问这样问题,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从来不像我,目光闪闪躲躲。哪怕知晓我的意思,仍旧淡漠的,坚持的看着我,仿佛一切如常,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的确,一切都没有变。
      我叹了口气,不愿再去看他的眼神:“王爷若是心里急,先走吧。”
      多留,又有什么用?一切的一切,对我的好,对我的瞒,你从不曾想过要告诉我。可偏偏,却又让我都知道,都明了了。为何我还要配合你,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了的模样。我明明不懂,却还要这样做。
      他只是将目光驻足在我脸上片刻——我能感觉到,这灼人又冰人的目光。
      他起身,塞给我一个手炉,炭火烧得正旺。
      “好歹顶些用处。”
      我抚摸着那上面的纹样,盘龙秀凤——这是他往年过冬时自己备着的,恐怕,也是给未来的宛南王妃准备的。只可惜了,江若鸢嫁作他人妇。纵然他权势倾天,也无法抢夺的“他人”。
      暗暗叹息,不只是为了他,为了我,还是为了她。一个女子的全部年华,从此便要在那深宫之中。如今恩宠多盛,他日,冷落多重。帝王家薄情寡性,哪有谁是长盛不衰的?女子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以为是为了自己,却没料到被亲族利用,又被皇族利用。
      贵族士家的女子,向来是最孤独的人。
      有几分同病相怜。但好歹,江若鸢比我要自在些——她的心,要比我的狠。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挺拔的身姿,有些消瘦的腰肢,莫可名状的玄衣,莫可名状的孤高冷寂。
      是啊,太冷了。不知是这药的作用,还是他离去前,那淡淡的仿若不经意流转回来的眼神。
      放空了思维,留下一副躯壳,与周身真真切切的寒冷暗暗较劲。安苍本处西北,夜来很是凄冷,我又是贯来爱偷偷在夜里跑出去偷闲的,实则并不畏寒。只是一个人,偌大的房间,从心尖散发的一点点寒冷,逐渐侵蚀全身。
      手炉的温度不知何时褪去。我的手依然不知觉的描摹着上面细致的纹样,只是那冰冷的金丝,割破了指尖。
      直至天色暗了,寂了,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我已然没有兴致睁开眼睛,只是听那脚步,不甚陌生,也不甚熟悉。没有留意去想这是谁,然而偏偏有个名姓不期然跃上心头,令我没来由的惊惶,睁眼,却如所料——楚安涯。
      我不得不去佩服他,王府虽比不得宫廷萧墙,但好歹也算是戒备森严,且不说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便是这深深庭院里四下工作的丫鬟仆婢,一个也不惊扰,确是不太可能的。想起哥哥对我说江太傅有进出内禁如入无人之地的本事,不知楚安涯这身功夫,到了深宫之中可否也是这般奏效。
      我倦倦的看着他,这双眉眼看过太多遍,连本叫人心惊胆战的那双满是阴谋仇恨的眼睛,此刻看来也是波澜不惊。
      “你倒是不很吃惊。”
      “下了毒,你自然会来找我。恰好他又不在。”我忍着冻结在嗓子里的寒冷说着。
      “他啊。”楚安涯挑眉看了看门外,“他在回来的路上。天色晚了,他怎么放心的下你。”
      “他在回来的路上,那你不就没什么时间了吗?”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他笑了笑,不客气的坐在距床最近的檀木椅上,“我只是看你,活在秘密里,怪可怜的。”
      “我可不可怜,也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很想告诉他,我的哥哥知道很多秘密,我不想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
      “你在想你哥吧。年少有为的骠骑将军,好不威风啊。比我这落魄的亡命之徒要体面多了。的确,他手下的刺客间者,足够让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只是他自己的秘密,你知道吗?对于自己的血亲哥哥孤身在外飘零的这十年的故事,你知道多少?江修的好徒儿?卫帝的好臣子?王爷的好兄弟?你知道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哥哥若要告诉我,他自然会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
      “觉得奇怪,我会亲自去问哥哥。不需要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和我说什么添油加醋的假话,离间我和哥哥。”
      “他肯告诉你吗?”
      “哥不会害我。请回吧。”
      他忽然勾动唇角:“我知道,你总是这么有自信,这么相信所谓亲人,你信宛南王,信天子,信你哥哥。你把我当成逆贼,说什么都不会信。但你敢不敢和‘逆贼’打个赌,赌一赌日后,是你先来找我,还是我再来找你?”
      我撑着僵冷的手臂猛然坐起来,怒视着他:“滚出去!不要把我放在你的棋盘上。”
      他斜了斜眸子,叹了口气:“他回来了,你去问问他啊,看他,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一个连江若鸢三个字都没胆子说出来的人,你看看他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我霎时怔住——江若鸢!他怎么知道江若鸢的事!
      听得耳边飒飒风声,回过神来,是卫静沚,楚安涯却已不在。我抚着起伏的胸口看着黑暗中他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心头空白的尖锐。
      “王爷……”
      “怎么起来了?可还冷?”他的声音,像是这冰封的房间里唯一的温度。
      “不……”
      他的手伸过来,摸上那手炉,我听见他的叹气声,咫尺之遥。近来,他总是叹气。
      “这样冷了,也没有人进来换些炭火。”
      他要转身离去,我不自觉抬手握住他的臂膊,待他回头看我,我才惊愣过来,口中,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我的手,于黑暗之中蹙眉:“我换了炭火和衣衫,便回来。”
      近些天陪他走访各处,知道这一天下来,衣摆上总要沾染尺长的泥污水汽,也值得放他去了。
      没有点灯,他到屏风后换着衣服,有丝绸摩挲的声音,极好听。
      “你的哥哥倒真的厉害。有了他,不出十日,这水患便无碍了,到时,筹建村舍之类诸事,倒也可以省心。今日你没有去,没有见到江太傅他亲自上阵,老当益壮的模样。”
      他轻描淡写般说着江太傅,我却总觉得这其中,有我不能触及的味道。
      “江太傅……”我试探般的说,“这身子骨可不像是一般文人政客。”
      “我幼时,曾见他耍弄刀剑,现在虽然耍不动了,但好歹底子还在。”
      “王爷可是和他学的舞刀弄剑?”
      “先帝在的时候,太傅只是教习四书五经的,御射之术都另有武师教授。怎么?”
      “只是觉得江太傅这样的男子年轻时定然是功名斐然的。什么都精通些。”
      “太傅年轻时,听说只是太仆寺管马的官儿。后来还是母亲一步步将他提拔。”
      “太傅和先帝……定是极好的朋友吧?”
      “你今日的问题,倒是许多。”
      我被他如此堵了一句,再说不出话来,只得揶揄着说:“也并不是……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也罢。”他长出一口气,“也难得你愿问这样多的问题。今日,你便问吧……”
      我不知怎的,张口一句:“太傅膝下……”
      他飞快的说:“长子早夭,如今只独一个女儿。”
      我看着他屏风后的身影,分辨不出所以:“江贵妃?”
      他的声调阴鸷得怕人:“是。”
      我的心底不由的打了个寒战,明知不该问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心绪,等到后悔已是迟了:“你认识她吗?”
      我愣了愣,慌忙解释:“在万翙时,长姊曾和我提起她,所以……”
      “是吗。”平淡的语气,半点情感都没有,冷漠的叫人害怕。
      “是。”只是为了回答而回答,我绞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让我心底一阵慌乱。他在屏风后肃立许久,半点声音也没有,连同那好听的丝绸摩挲声,也归于沉寂,我无法忍受的沉寂。
      我终于决定打破这安静:“对不起。”“对不起。”未料,我与他同时开口,说着同一句话。
      他从屏风后出来,一身素白的中衣,那张脸上,淡漠不再,一点点的忙乱,些微的憔悴,淡淡的心伤,浅浅的惭愧。
      “王爷。”我不知他为什么道歉,有什么必要道歉。
      “你哥,什么都说了吧。”
      我一愣,不敢承认,却又不敢否认。
      他见我没有回答,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走过来,扶我躺下,掩好被子,才说:“无碍,原本,我也并没有打算怪你。你不必道歉。方才,吓到你了。”
      “不。没有。”我心虚的说。
      “一段旧事,我原以为不值一提,没想到却对我的眼前人造成如此的负担。”他说着,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仿佛在证明,那所谓“眼前人”便是我。我却总觉得,那像是在说江若鸢。
      心里梗介,不知觉问了一句:“王爷不是更有负担么?”
      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并非只有我,不是吗?
      他大约并未料到我如此问,愣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两声,说:“这倒是了,这倒是了。到底是本王的不是。”
      “王爷可是厌腻琨瑶了?”
      “怎么?”
      “王爷许久不自称‘本王’了。”
      他的食指点上我的眉间,我才发觉,不经意间我的眉头蹙的这样深了。
      “若你有一天,不再叫我王爷,我或许便不会自称王爷。这个王爷,也着实没什么意思。”
      “王爷说笑了,琨瑶不唤王爷还能唤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莫不是叫他宛南王千岁他才满意了?
      “唤我……”他附在我耳边,呼出的气扑向颈间,微痒,“静沚。”
      “我……这太过越矩了。”
      “越矩?宛南王向来不喜规矩,王妃不知道吗?”他调笑般玩弄着我的头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却险些从榻上翻下去——“王妃?!”
      “你的哥哥,半分也不肯委屈了你。”他依然玩味的口吻,“堂堂骠骑将军之妹,安苍贵族之女,若是嫁到宫中也便算了,只是委身给了一个王爷,如何能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室?”
      他分明嘲讽的语气,使我心中几分不快——他如何讥讽我倒也无碍,毕竟自小这样的辱骂于我也不过尔尔,而哥哥他不同,当年,若不是那少年太过傲然,也不会年幼离家独自漂泊。
      “琨瑶当真无知,竟不知堂堂宛南王爷,王公贵胄,也是如此不堪狭隘的人。”
      “你说什么?”大约从不曾被我如此辱骂过,也不曾见我如此辱骂过谁,他一副吃惊恼怒的样子
      我猛然坐起,大声说:“琨瑶身份卑贱,却也瞧不上你宛南王妃的名衔。江若鸢不就是一个前车之鉴!哥哥他确实将一切说与了我,王爷不过是一个走不出伤痛的怯懦之人,着实无法令琨瑶正眼看待!为着一个不值得一顾的女子,王爷竟也能念念不忘,藕断丝连至今,如何有为王的决断和爽利!”
      “你放肆!”
      “你才说,宛南王府从不喜规矩!也无怪乎江若鸢是那么个没有规矩不知廉耻的小人!”
      颊上忽然一热,身子不知为何飞快偏向一边,额上忽而又是钝痛。我本能的捂住额头,手上却热热的流淌着什么——不需打眼,我知道那是什么,一时间竟也不知痛,只是忽觉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畏惧,只是笑着,笑着:“原来,堂堂宛南王,也和楚安涯一样,好打女人。”
      我分明的看见,他递过来的手变那样悬在半空,无意看他越来越难看的神色,却仍旧回头面对他,只是为了叫他看见我额上的伤。
      他救我无数次,我感激他无数次,甚至是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也无所谓,我早已决定此生为他为奴为婢,不要半个名分,不要半点利益,只是为了感谢他给了我一条命,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然而他无休无止的隐瞒,我们每每变得冷淡的话语,他对我的兄长的讽刺,我以为我可以忍受,我以为我可以忍受一生,原来,不能。那紧绷的神经只需一点点触碰,便铮然断了。
      怪我,他是王爷,性子已经算不得咄咄逼人飞扬跋扈,是我自己,忘乎所以,得寸进尺。我这一生,或许真的就该找个大漠上的男子,骑着骆驼浪迹天涯。
      “楚安涯?”他欺身过来,“是吗?”
      下颌忽然被他握在手里,尖锐的疼。他的唇落下,比玉面更冰冷
      我怔了片刻,等醒悟过来,他已然拂袖起身:“他不是……”
      不等他说完,我已然羞愤难当,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过去。
      他是在说,我早是不干不净的女子。
      “滚!”
      “本王的步蘭厅,你叫本王去哪里?”
      我没有力气用不可思议的眼光再去看他,只是按着腰间突如其来的冰冷,连鞋都不愿再顾忌,大步跑了出去。
      你的步蘭厅,你的宛南王府,你给的衣衫,我一样不要!好在这一层薄薄的中衣,还是我在安苍带来的。
      总有一天,你给的这条命,我也要还给你。
      脸上凉凉的,我心间不禁暗骂:没出息的轩辕琨瑶,如何这么轻易便落泪?往日在安苍十五年,也是从不曾落泪的。怎么一到这水做的宛南,便也成了水做的了?
      “姑娘!”
      我没有回头,知道那是九儿的声音,我不能停,不能停。我有太多牵挂,一旦停了,便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姑娘!天冷!”
      九儿,他贯来是个心细的人。
      我心头微酸。
      “王爷,王爷!”他唤了两声卫静沚,徒然。只剩他的脚步,紧紧跟在我身后,“姑娘!”
      我胡乱揩了揩迷离的双眼,原本苍白的袖子,瞬时变得血污一片。我笑了笑,只怕这次,确是太过火了吧。我们两个何曾这样针锋相对过?两个骨子里都骄傲的人,到底是不能相合的。
      “你们这些奴才,愣着干嘛!快请轩辕姑娘披件衣裳!”
      眼前正怔愣的奴才忽而因九儿这一句话纷纷靠拢过来,我无路可走,甫一回头,却见他从步蘭厅扶门而出的身影。手,摸向发间,那是我从安苍带来的一支簪子,算不得上乘的成色,已经是母亲所能买到的极限。
      发,尽落。
      已经足够狼狈,我不在乎更凄厉一些。
      “让我走!”我将簪子按向颈间。与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再不能留下,就算留下了,终有一天,我会离开,比今日更不堪。
      “忘忧!你做什么!”
      那声音,我不敢去认。
      “忘忧,把簪子放下。”
      “哥。”我不敢去看他——哥自小到大,都是我的倚靠,可是到了今天,我不敢再去倚靠。我的叛逆,我的疯狂,会让卫静沚对他做些什么?我不敢想。
      “骠骑将军,府里的事,叫将军见笑了。”卫静沚微微垂首说,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皇家,当真是城府极深的。
      “舍妹无礼,还望王爷……”
      “哥!你何必和他寒暄什么!”
      哥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着:“还望王爷海涵。只是,卑职许久不来宛南,敢问王爷,忘忧为何如此模样!”
      哥的目光,冷冽的叫人害怕。
      “莫不是,家父千挑万选,依然将自己的女儿,所托非人。”我听见那所托非人四字,从哥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来,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骠骑将军,近来天冷,还是进步蘭厅说话吧。”他的目光,仍旧不温不火的,缓缓转寰向我,“琨瑶。”
      我心头不知为何一阵惊慌。
      “忘忧,过来。”哥哥唤我。
      我惊惧着不敢过去。却也不知自己在惊惧什么。
      “忘忧,过来,哥给你裹伤。小的时候,不也总是哥给你裹的吗。”
      我知道,“裹伤”二字,有多么深刻的意味。哥知道,身上流血,我是不怕的,然而心里……
      我赤着脚过去,他陪着我进了步蘭厅。九儿识趣的屏退了下人,关上了步蘭厅的大门。
      卫静沚与我们分庭抗礼,哥却不以为意抚了抚我的乱发,按住我握在手心的簪子,说:“忘忧,穿好鞋子,去洗个脸吧。我和王爷说说话。”
      “哥……”我不放心的看着他。
      “没事,等你回来,哥给你裹了伤,就带你走,我们回大漠里去。你还记得大漠的星空吗?从大地的这头,一直到那头,天地相接的地方,还能看得见点点星光。哥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朔……”他笑了笑,“这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哥早腻了。一路上,哥还有好多故事要给你讲,讲这十年哥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哥还要告诉你……她的事。”
      我知道,卫静沚不可能放我离开,不为别的,单只是为了他与我所处的身份,他就绝不能放手。但我还是听哥的话,退到内室去做了一番整理。
      离开时,不自觉看到铜镜,镜中人已然憔悴疲累,分明一年不足,那张脸,却不再是一年前的那张脸。
      从内室出来,哥浅浅笑着为我罩上他的大袍,我回头去看卫静沚,却见他在昏暗的灯影里坐着,神情莫辨。
      “王爷,轩辕玦拜别。忘忧,走吧。”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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