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蟪蛄秋-04
4.
转天杨再欢直睡到日上时候方醒,掀了青缎厚帐子,先被满屋阳光刺了眼,原来昨日下了一整晚的大雪,天明放晴了,日头映在雪地上璀璨有光,熠熠地照进来。房内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案,一张方椅,一只带格子架的壁橱并脸盆架子,却是全套的黄花梨木,细细地雕着梅枝纹。那支安息香已燃烬了,只留下个土丘一样的香灰包在黄铜小炉里。杨再欢推窗往院子里瞧了瞧,并没见甚么人,便净了手脸,往前头来。才穿过跨院,便听得秦逄意声音高声大笑,待到了中堂,原来是一群伙计围着,不知听他讲甚么。见杨再欢进来,便急着道:“我正要让人去看看你呢,你觉得怎样?”
杨再欢道:“已不碍了,多谢你惦着。我还要谢你昨日救命之恩呢。”便抱拳作了个长揖,又道:“更要谢程先生昨日不吝出手相救。”说着自扭身向侧面,深施一礼,原来那程先生正坐在酒柜前头,是不与别人一处的。杨再欢今日换了件素白的暗纹细麻布长袍,皂色束带,佩一块鸽子蛋大小翡翠竹节玉,清隽雅致,施施然抬起头来,眉目间秀美之处自不可言说。程先生兀自坐在那里,握着手炉,看了他片刻才笑道:“不必,我本是路见不平而已。”却是秦逄意在旁叫:“这个不公。凭甚么我便是‘谢了’,程老板就是‘更要谢’?救人命也有轻重之分不成?”杨再欢摆手笑道:“不是这理。你出手乃顺便之劳,凭的是江湖侠客本性。程先生一介商人,半点功夫也不会的,舍了命地来救我,自然该当再多一礼。”说着又向程先生一揖。那程先生微微一笑:“我这辈子倒没怎么救过人,被我害的却多,此番也算积德行善,是好事呢。”又喊春生拿吃食,道:“你怕是昨日也没进甚么东西,我早上吃的粥菜还剩了不少,叫他们热过来,垫垫肚腹罢。”春生答应着,放下扫帚去了,自有伙计替他清理地上狼藉。
经昨日那一顿厮打,满堂都是七翻八倒的凳子,一地碎盘残羹,因天气冷,几摊黑血已牢牢冻在地面上,两个伙计正拿热水拖擦。杨再欢低头道:“我记着程先生昨日还嘱我千万别损了店里桌椅摆设——到底是我手底下莽撞了,实在对不住。”程先生连忙摇手:“你也忒仔细了,昨晚那个情形,人没折损就算万幸,还顾着这些个木头架子干什么?”杨再欢道:“歹人却委实是跟着我来的。”秦逄意在旁“呿”地一声道:“甚么好的不认,偏把这起子有的没的往自己身上揽。照这么算下去,当初在山阳渡,你也不该管那小子的闲事。”杨再欢叹了口气道:“那时只觉得我是为他好,现在想来,怕还是你说得对,人家家里卖儿卖女,我们须插不得手的。”
他露出这种灰心丧气的神情,秦逄意竟一时想不出什么驳他。却是那程先生撂了手炉,从铺了白狐皮的大圈椅上站起身,缓缓踱到他身边道:“这便是你想岔了。我听秦兄弟说,本是那孩子自家跑来要你救他的,你若视而不见岂不是更害他一辈子?卖身绝后实在不是好事,他自己不愿意,你好意帮人的又有何辜。”杨再欢原本有一整夜的气闷,郁结在心口上脱解不开,听得程先生这样说,方才觉得舒缓了些。
春生早从厨房端了个托盘来,上头四五个碗碟,均是白瓷,外侧用细工笔描的竹枝青叶,却也只寥寥几笔,勾出个轮廓即收了。几个盘儿在桌上排开看时,是一碟奶油烧鸭子,一碟酱爆野鸡,一碟牛乳汤腐皮丝,三四块冰糖桂花糕,并一小碗煮得糯糯的梗米粥,每样止一点。程先生自往他对面坐了,道:“不巧,进的食料还没来,今儿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你若是长住呢,倒是可以把我这东平园菜谱上挨个儿吃过来。”杨再欢脸上才带了点笑意:“这样很好——我听程先生说话是都城口音,怎么会来青州做孔府菜的?”程老板把眼望天上一瞥,淡淡地道:“京里连年的不安稳,还是边陲地方过日子舒心。” 秦逄意便替他补道:“这位程一期老板也是五年前从京里逃难出来的,说当时围城围得不像话,连着好几日连吃的都没有,好不容易皇上登了大宝,指望着能安稳下来呢,结果又满街抓起人来,凡是百姓有议论打仗那回事的,不管说的是谁对,通通给抓去衙门先打两百棍子——可有这回事么?”
杨再欢把筷上挾的一块桂花糕默默送到嘴里,细细地嚼了咽下去,方道:“那年我恰是在南边,所以都中的事并没亲历,”搁下筷子想了想又说:“若说抓人,我倒听人讲过,还是刺门营做得狠绝,管你官吏平民,哪怕觉得你有一句话含沙射影了,立时三刻就踢了门拿链子锁人——抓进去的,便是再见不着了。你想,京中有多少人,怎么会你在自家里说句话也会有外人听见了呢?隔墙之耳,人人自危,连邻居朋友也不敢轻易信了,这么着不出半年,哪还有人敢说话?听说那市集上买瓜的,都不敢说一句今年没有去年的甜,生怕犯了忌讳。”程一期不禁连连摇头,又问:“说到刺门营,那究竟是个什么衙门?”杨再欢明是知道,却不愿轻易答这话,生怕别人起疑,所以搛了块鸭翅,只低头装作吃饭。默然半晌,却是秦逄意开口说:“刺门营本也不是承熙朝的东西了,真算起来,还是贤宗年间兴起来的玩意儿。贤宗皇上为了监视大臣私底下结党营私,就建了这个刺门营,把一帮太监外放出去冒充官吏家丁,直接归在内务府底下,相当于皇上私人的眼线。到了前朝洪宣年间,那一位就不兴这个了,所以老百姓大多也不晓得刺门营是什么,直到本朝才重新兴旺起来。现在刺门营可是个大衙门,能进得去的,不拘正道还是旁门,个顶个儿的高手,只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表面上都是平常人,连家里都不晓得他们的差事,再不像以前,爱用那些缺着三大件儿的了。” 秦逄意说到此处,忽然忍不住轻笑一声,微微摇头,那鄙夷之色毫不遮掩地露出来。程一期忙摆手欲岔他的话:“秦兄弟这话未免太刻薄些。”秦逄意反倒哈哈笑道:“本就是这样嘛,缺都缺了,还不许人说么?”杨再欢在旁默不作声听着,脸上霎时一片苍青,恨不能立时翻脸骂人,却又想着人家原是无心,并没有特特地羞辱到自己头上,那张细薄面皮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到底把一腔怒气强压下去了,忍着火,轻轻撂了筷子道:“你快休要说恁地细了,当心被哪个没脸的听见,明日就要拿了你去衙门打两百棍子呢。”
话音未落,楼上突然“啪嚓”一声脆响,似是个大瓶儿碎在地上,众人都吓了一跳,又听得上头房里叫喊:“你们凭甚么不放我出去?凭甚么锁我?我没干过甚么犯法的事,你们又不是官府,凭甚么关人!”杨再欢吃了一惊,道:“那孩子怎么还在这儿?”秦逄意喝喝哂笑道:“可不敢说人是孩子,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昨夜里程老板光顾着给咱两个号房,那混帐竟趁火打劫,想偷店里的银钱,被我拿个正着,他还不认咧!说什么没抓着赃就不算是偷……那没理搅三分的德性可不是从爹妈那儿学来的么?”程一期皱眉道:“春生你上去看看,那架子上的花瓶儿怕是保不住了,别让他再摔了别的。”春生便嘟嘟囔囔地骂:“左不过一个贼小子罢咧!要我说,就该一顿嘴巴子打老实了,让赵捕头拿绳子来绑人,新帐旧账一起算算,该充军充军,该坐大牢坐大牢,现在倒好,白白一间房给他住了,恁大的床,早点夜宵的供着,不痛快了还要摔这摔那,平白无故,这是上哪儿捡了个爹么!”程一期“咄”地喝道:“你少说两句罢!敢情就你事理门儿清了。”春生这才闷闷地上楼去了,程一期才转过来对秦杨二人道:“看昨日那情形,衙门判下来必定不轻,他姐姐又入了风尘,这孩子从此便要一个人讨生活了。我想着呢,这个年纪要学坏也容易,只管往外头一丢,三教九流随便他去,可若是有个人略带他一带,教他把那些陋习都改了,说不定日后蟾宫折桂、飞黄腾达,也不可知呢。”秦逄意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程一期道:“你瞧我做甚么,你看我像能当得人家爹的人么?”程一期笑道:“他一路来青州,也不曾有个认得的人,只有你们还算打过交道,不看你难道看我不成?”秦逄意登时竖起两条粗黑眉毛,一拍桌子道:“我来青州可不是闲逛的,莫说我没那闲工夫照拂他,就算有也……说起来你做生意的财大气粗,自家有恁多间房,还卖吃卖喝,你怎么不养?”边说边挥手在半空划了个大圈。程一期喝喝笑道:“我妻室尚且未娶,实是不便。”秦逄意道:“你不便,那我也不便——杨兄弟呢?我看那贼小子一口一个大叔叫得你可亲,你便委屈些儿,收了他罢!等来日你寻着了如花美眷,我自当替你开解,告诉她原是半路上捡的,须不是风花雪月作下的甚么私孩子。”一面把张脸凑到眼前,吃吃笑个不住。杨再欢在旁憋了半天,听他二人口舌你来我往,越说越不像,肚里火气早升得旺了,又听秦逄意绕着圈子说到自己身上,虽是玩笑,竟句句戳得心口酸痛,忍不住站起身,开口道:“虽说是孩子,到底也这么大了,自有他的主张。推给这个推给那个,倒有谁想着去问他一声不曾。”
杨再欢虽是气着,声音里却并无不悦,仍是缓声细语,且他平日惯常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甚少在脸上露出十分高兴或是不高兴的颜色来。说起来却是因他从小入宫,学的是忍辱偷生、做小伏低,甚么伤心、气恼、委屈,是一概不敢教人知道的。渐渐地原本那些性子就都被磨平了,无论喜怒,从来都是藏着,故此哪怕他已火冒三丈了,旁人也轻易看不出来。杨再欢顿了顿,又道:“我上去看看他罢,你们且聊。”才抬步往楼上去了。秦逄意见他走了,虽不知原委,却也不拦他,自坐在楼下闷头吃茶。前一日在青州渡口,他原是抱定了从今再不相见的打算,才大胆说了些唐突之词,再没料到这么快又遇着了。他本不曾对男人动过念头,更不知杨再欢的底细,所以才故意说些如花美眷的话来遮掩,再者也是顺便探探他的口风,谁知杨再欢压根不接这话茬,自顾自走开了,他便有些讪讪的。却是程一期正色道:“原是我多欠考虑。若由着我们几人三言两语就定下了,和那些卖儿鬻女的又有甚么分别。”
杨再欢顺着二楼一路寻过去,隔着好几步远便听见里头扭打,先是春生压低声音,骂咧咧地道:“贼小子!小爷劝你有点自知之明,早早地歇了想跑的心,等我们报了官,你就好找你那个贼老爹贼老妈去了……你还抓我!手拿过来……”紧接着便有人把地踹得蹬蹬响,春生得逞地道:“你那作死的爹妈昨儿这么一闹,好端端的店至少就有半个月作不得生意!你说这又打劫又死人,哪还有人吃饭住店?小爷还准备过了年回老家娶媳妇儿呢,嘿!这下好!白干!哎……你还给我留着这一手?嗳哟……你别跑!你再跑我打死你你信不!”杨再欢推门一看,那吉庆儿和春生站在房间两头,一边一个,床上被褥皱成一团,栏头上挂着条绳子。春生捂着手,气咻咻地还要冲过去抓人,吉庆儿躲在案几旁边,手里抓着块没盖的黑瓦方砚,叫道:“你敢打我,我就拿这个砸你,看不把你的浆子砸出来才怪呢!”杨再欢听他说得凶狠,不禁心生厌恶,皱眉道:“你两个快都住了罢,大清早一个要杀人一个要砸出浆子,我吃的饭也要被你们呕出来了。”吉庆儿道:“他先拿绳子捆我!”春生“呸”一声道:“你要不是贼,我们为甚么捆你!”吉庆儿道:“你们是黑店,专门卖人赚钱,打量我不知道呐?”春生又照地上啐了一口:“你这样货色,怕是倒贴着也卖不出。”又扭脸向杨再欢笑道:“这位客官,您快下楼歇着去吧,我这儿立马完活儿,等我收拾了这兔崽子……”刚说了一半,吉庆儿突然把两手抬高了,狠命一掷,那块瓦砚直冲着杨再欢脸上打过来——虽是趁他不备,但毕竟是孩子气力,又隔着半间房,没等飞到面前,先斜斜地往地下掉。杨再欢略一侧身,那砚台便落在他手里,指上沾了些干墨,一层油腻腻的黑。吉庆儿见状,飞也似夺门而逃,被杨再欢抢前一步,拎着衣领子拖回来扔到床上,心知跑不掉,便不敢再动了,索性赌气朝天一躺。
杨再欢捻了捻手指,皱着眉头去脸盆里洗净了,方回头斜睨着吉庆儿冷笑道:“你好,很好!已学会恩将仇报了——我似是不曾亏待过你。”吉庆儿瘪瘪嘴道:“我方才只想离了这屋子,并不是存心要伤你的。”杨再欢便拖了个椅子过来,对着床“咚”地一杵,撩开袍角坐下道:“你既还肯讲这话,我便和你捋一捋道理。”吉庆儿“腾”地坐起来,抢着道:“大叔,你不消跟我说这些。我跟着我爹妈害你,是我罪该万死,我该下地狱,求您看在我年纪小,四六不通,就放我一马,让我自生自灭去罢。我能偷着一吊钱,就多活一吊钱的时候,我要是明儿做了路倒尸,就当我拿命抵了你,你说好不好?”
他这么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杨再欢反倒呵呵笑了。他同春生道:“你们程先生让我叫你下去呢,像是有些甚么计较。”听见春生下楼,他才道:“你也不消和我扯甚么年纪小不懂事,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是也成天倚小卖小,早死了八十回了。我可不是你爹妈,惯不了你那许多劣性,现下有那位程先生肯暂留你在这儿,你肯不肯?”吉庆儿盘腿坐在床沿上,仰头望天,只装没听见。杨再欢僵着脸盯了他半晌,突然冷笑道:“若不是看你尚有几分聪明,也没人闲得找不痛快要带你这样的累赘,顽劣不教,怕是做了路倒尸还好些。我也不和你多废话了,你留在这儿,让人教你识几个字,做工吃饭,也好让你姐姐有个盼头。你若是肯,就老老实实把这屋子收拾干净了下去给程先生赔罪,若是不肯,门在这里,你滚罢!”说完,也不容吉庆儿反驳,一眼也不再瞧他,径自起身出门去了,房门便大敞四开,才走出三五步,就听见房里床板给捶得震天响。杨再欢也不管,自往楼下去。
程一期正坐在方桌前吃茶,见他下来,不禁笑赞:“这一顿骂得好,我倒没看出你还有这分利害。”杨再欢摇头道:“我顶不会和小孩子打交道,道理又讲不通。”程一期笑道:“你方才凶得很,我都听着呢——你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未必就是善茬。”杨再欢愕然一顿,垂了眼低声道:“你恰是错了……我从小被教训的是,话不可多说半句,行不可踏错半步,像他那样子哪怕只有一次,也早把命给丢了,你当我哄他么。”程一期默然片刻,笑道:“和你如今一比,竟是完全不像。”杨再欢低着头,竟凄然笑起来:“可你说得也许没错。我十一岁上就知道把自个儿卖了换钱,想来也绝非善类。”程一期猛地抬头看着他,杨再欢却不再言语了,程一期便知道他不愿多说,不再追问。杨再欢转眼见秦逄意不在,便问:“同我一起的那人呢?”程一期道:“他想看风土人情,我教他往西面去了。你出门不出,我带你走?”杨再欢摇摇头道:“今日身上还是有些乏,反正我要住一阵子,明日也不急。”程一期便道:“那也好,你且回房歇着。”听见“回房”二字,杨再欢猛然记起昨夜自己行动不便时,就是程一期一路抱着他。他十七那年被洪宣帝看中,直到二十一岁出宫,是只在床笫间服侍过洪宣一个人的,五年来更是从未和人亲狎,也仅有洪宣兴致好的时候这般抱过他一次。尽管明白昨夜不过是事急从权,这肌肤之亲仍是令他心跳面红,此一时那男子手臂仿佛又紧箍过来,胸膛温热结实,一切全依着那人,随他带自己到何处,连对方心跳也听得清了。杨再欢怔怔望着程一期,一时间有话要说却又一个字再迸不出来,不觉那两边脸颊就烧得火把一般,连忙起身道了劳,匆匆回房去了。正是:
十年宫掖一朝去,春情未舍颜鬓新。
莫问黄幔帐里客,寻梦一折尚能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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