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蟪蛄秋-03
3.
隔得十日有馀,船才进到青州府地界,两人在舢板上摇晃了将近半月,终于上得岸来。那船家收了钱,自泊在渡口等着揽客南下。杨再欢在码头上立了少停,一只手捂着嘴,半张脸都藏在掌心里,呼哧呼哧从指缝中喘着白气。
这时已是临近年关了,前夜落了一场大雪,盖脚足有五寸厚。船停是傍晚时候,天色早已暗了,码头上酒家挑起红纸灯笼的幌子来,一串串排开了,映得地上烁烁有光。近处的酒保便赶着往码头上站了,仔仔细细挨个儿往下船的脸上瞧,看见那神情迷茫、一时不知要往哪处去的,就半试探半拉扯地紧紧跟在后头:“客官,头次来?上我们家喝两杯?炒菜也有,再让我小妹妹唱几句柳子戏,暖暖乎乎的好不好?”巷子深处的门倌儿懒怠走动,便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远远吆喝:“孔府一品锅!烧秦皇鱼骨!”两人站在一处听了会儿,杨再欢忽然道:“秦大哥,一路上实是多承照应,从这儿起我便不能奉陪了。”
秦逄意只顾低着头在那雪地上来来回回地跺脚,并没立刻答他的话。其实他早料着杨再欢会来这么一句。他二人不过是半路上遇见的生人,下了船本就该各奔前途,只是一路上在那条狭窄船上耳鬓厮磨,想着总也算是些交情,孰知杨再欢散得这般利落,简直是毫无留恋,不禁心中落寞。秦逄意道:“你既这样说了,我也不该强留。此一番识得你,实在是好的……”想了想又说:“你从没问过我做甚么行当,反正咱们这儿就分道扬镳了,不妨讲给你知道——我来青州,实是为了条人命……本不是什么好事,可碰见你,就开始让我想着,大概这一次也并不能算是个很差的差事。”
那杨再欢情思细密,是揣了七窍玲珑心在肚腹里的,什么事不晓得?这些天秦逄毅如此殷勤,现在又说出这番话来,再怎样也明白了,不禁微微一笑,缓声道:“秦兄的好意,我实是领受不得。我独自行走惯了……”后半截却故意地不再说了。秦逄毅愣了少顷,忽然点点头道:“原是我唐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一作拱,扭头就往城里去了。杨再欢抄着手,又在那码头上站了站,大小船只陆陆续续靠过岸来,携妻带子的、走货经商的,一拨拨从他面前散了,估摸着秦逄毅这时总也该找好客栈落脚,这偌大闹市里再遇不上了,才移步往那繁华处闲逛。
且说这青州城东北近海、南方临江,平地千尺无山,自古就是商货往来的关口要道。年下出门的人虽少,却也比别处繁盛些,另有一种昌荣的风貌。杨再欢在渡口已和泊船的混熟了,问出青州有家东平园,做得全套孔府菜,手艺算得上青州一绝,更兼做客栈生意,便一路打听着找寻去了。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方到,原来那店并不在菜市街,却是个七扭八拐的犄角宽巷里。门面大,起首一副对联,写得是:
送东蕃迎西疆南来北往纳士农商贾
藏夏荷蓄冬雪春华秋实炖夫子老庄
杨再欢默默读了一遍,忽然跌脚失笑道:“这个‘炖’字实在妙极,夫子老庄,前头顶什么不好,他非要写个‘炖’在那里,活活儿把人呕死了,却再找不出第二个字来换他!”一面踏进去,叫跑堂的开桌。进得门一望,果然另有玄机,这店面是个挑空的二层小楼,厅里横横竖竖十几张桌子,是做食肆酒馆生意,东西两侧各一根合抱粗的雕花大柱,西侧一道楼梯通着二楼,楼上一排房间,却是现成的客栈。杨再欢不禁嗳哟一声,自家道:“这房子住不得,睡着楼上,下头成天的迎来送往,活像做青楼妓馆生意,就吵也要给吵死了。”正犹豫着,却早有个跑堂的,一身皂色短打,挽着袖口,笑嘻嘻地迎上来道:“哟!大爷,您是头回来吧?可巧了,今儿新到的活鱼,河里破了冰捞上来的,这么大的个儿!您算是赶着咯!春生!东小桌一位,快给看茶!”一面伸着只手分开前路,一阵风似的引着杨再欢往东侧木柱下坐了,自有别的伙计送上热茶水。看那杯碗茶盅,却是精细物什,和别家菜馆自不相同。杨再欢抿了一口,笑道:“你家老板倒是肯下本钱,这茶叶须不蒙人。”那跑堂的也嘻嘻笑道:“我们先生讲究这个,拿出来的是脸面,哪能在这个上头丢了份儿。”这边厢就啧啧称奇,因从未听说伙计把掌柜叫先生的。杨再欢道:“我仅一个人,消受不了那许多脸面,就只拣你们今日卖得最多的一荤一素拿上来罢。”跑堂的长应一声去了,杨再欢便自顾四下张望,一抬头却瞧见对面楼梯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平常商人打扮,绛色叠云纹缎子面棉袍,皂色便鞋,手里握着只黄铜暖炉,剑眉朗目,神仪明秀,下颚有些棱角,神情严肃,相貌却是极为英俊,正往自己这边打量。四目甫一对上,那汉子便看向别处去了,杨再欢正奇怪,忽听见人说“那就是我们老板程先生”,原来小二来送冷碟。细看是炒花生、冰糖栗、渍宝塔菜、蜜枣子四样,两甜两咸,拿一只白瓷攒心盘装着。杨再欢觑着那汉子笑道:“看风度倒像个走江湖的剑客,又像教书的师傅,背不出来就要给抓去打手板的。”隔得远,故那程先生没听见他们打趣,径自下楼来,在张空桌前坐着,不多时闭目养神,睡着了一般。
稍时两盘菜端上来,一道素的是丁香豆腐——却不是入药的丁香,而用去了头的芽苗代之。另一盘只是厚厚一层面皮,烘烤得颜色犹如蜜糖,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拿筷子掀开面皮,才有一条两斤重桂鱼露出来,表皮一丝不焦不破,香气腾地往上冒。戳开肚腹,里头竟是满满的干贝、冬笋、鸡胸肉、猪五花,均切了细细的丁——便是烤花揽桂鱼。如此包裹着烤了,既不漏了鲜味,那鱼又能把辅料的精华吸收尽致。杨再欢这人没甚么癖好,唯独在吃上最计较的,也不由哑然笑道“亏这么边远地方能做得出”,便急着要动筷。忽听得个女人道:“嗳……这不是那公子!”,抬头一看,是个妇人朝自己过来,一张蜡黄脸儿,臂弯里挎着个包袱,似是有些面熟却又不大认得。正犹豫间,转眼瞧见那妇人身后怯生生走出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只望着他,也不说话,竟是船上碰见的那吉庆儿——这竟是意外之喜了,连忙招手叫那孩子:“你果然和你娘一起……不是回老家去么?怎么到底来了这儿?”吉庆儿慢吞吞蹭过来,也不说话,只偷溜了一眼桌上饭菜,倒是那妇人跟上来,从背后扶着吉庆儿肩膀,暗暗拧了他一下。杨再欢立刻明白,忙叫跑堂的添碗筷加菜。
那妇人拉着孩子在侧边坐了,连连道愧,低声说:“自打下了船,我当家的主意也变了,原本想带着两个孩子回去,还在原来铺子里做,该嫁该娶的,什么样人家就安什么样的命罢咧——谁知道他半路上又听信了人家说话,说青州这里跑买卖的多,又有些外国的玩意儿,南方绝计没见过的,若是采买一批回去倒卖,定能大赚一笔。我妇道人家,没脚蟹似的,平常连门都没出过,哪敢一个人上路呢,只好跟着来了——现在就借了房子在后头德盛街。”杨再欢略为放心了些,道:“你当家的肯踏实做生意,也是桩好事。盈亏不论,只这份心便是难得了。”那吉庆儿见他娘和杨再欢说话,自己没趣,又不好意思吃东西,便抓着空碗碟垒宝塔,把他娘的也一并抓了来,堆成个小山模样。他娘一掌拍在他手上,骂道:“有这么好东西吃还不老实!活现眼甚么!”不由分说,将碗碟夺下来。吉庆儿没好意思,手里又没东西摆弄,便跳下地来,跑去拿杨再欢的剑。那剑虽是精钢所制,却极为轻薄,蝉翼一般,故此吉庆儿拿着也不甚费力,竟径自举着跑到厅堂中央顽去了。杨再欢怕他手底下没轻没重的伤人,刚叫了他一声,却被那妇人侧身福了一福道:“公子,你莫见怪,吉庆儿很喜欢你那刀,也总念着你救他,说以后也要跟你一样呢。”这一句竟恰戳到杨再欢心窝里那痛处,顿时百味杂陈,却不能说破,只苦笑道:“可千万莫要和我一样……要和我一样,那人便是废了。”
说话间菜已上齐,杨再欢便招呼吉庆儿过来,搛了块鱼到他碗里,道:“你爹娘实是不易,你也该学个手艺早些养家才好。”吉庆儿不吭声,他娘推了他一把道:“跟你说话哪!”这才闷哼了一声。杨再欢见他不爱理人,全然不像当日船上伶牙俐齿,只道他是人生地疏,也不去引他,只扭过头来帮那妇人布菜。那妇人从包袱里摸出个竹筒罐儿,倒出些褐色的汤水在碗里,道:“受了公子这么多关照,实在拿不出甚么报答,这是我自家酿的凉水儿,虽是粗茶,可是比外头的干净些。”径自端起那碗,送到他手里。杨再欢本不想喝,却不好推辞,怕拂了那妇人好意,便接过来略抿了一口,确是有些桔梗和茶叶的味儿,也淡得很。那妇人见他喝了,才笑道:“要是觉着还凑合,不妨多喝些。”哄着他又灌了两口。吉庆儿嚷道:“娘,我也要喝。”那妇人白了他一眼道:“有你甚么事了?”杨再欢左右看看,忽然道:“吉庆儿,你把我的剑拿去哪里了?”那吉庆儿竟倏然脸色大变,嗫嗫嚅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杨再欢忙向他刚才站的地方望去,那柄长剑竟被丢在大门口了,因立在门框边儿上,故来往的伙计也没人留意着它。杨再欢见了那剑,方放下心来,叹气道:“原是我不该给你拿着玩。”便要去取它回来。孰料刚一起身,竟顿觉两腿发软,咚地瘫坐回去。杨再欢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再没有这道理,莫不是着了道儿了?”脸上却不露出分毫。反是那妇人见他这样,惊叫起来,拉着吉庆儿就往门口退。吉庆儿没站稳,脚底下绊了个凳子,一路拖着叮叮咣咣地响。杨再欢略抬了抬手,两个胳膊也尽是酥软的,心知是被下了药。正忐忑时候,自门外竟一下拥进四五个汉子,各人手持铁棍短刀之类物件,围着他站了个半圈,最后进来的那个回头一脚把门踹得关了,吓得厅堂里客人惊声尖叫起来,便有机灵的要往外冲。为首的那人虬须浓眉,满脸横肉,拎着刀吼道:“谁敢从这儿踏出去就等死吧!爷爷刀口上不怕沾血!有甚么值钱的全都给我交出来!”又将刀尖指着杨再欢道:“你!爷爷知道你身上钱多,别给我装傻充愣!”
杨再欢瞟他一眼,扭头向着那姓程的老板“嗤”一声笑出来:“程老板做得好生意!开门卖菜,闭门打劫,敢情是家黑店。我若反抗些儿,说不定明日这东平园还改了卖人肉包儿呢。”那程先生也骇了一跳,站在那动也不动,只道:“你莫胡说,我何曾认得这些暴民。”那大汉道:“少罗嗦!我劝你别打甚么歪主意,你现下手里没剑了,又吃了爷爷的药,我们随便一个人就能拧下你的脑袋来,不信你试试!”杨再欢点头向程先生道:“原来这药是专门给我下的。”程先生犹自抱着那手炉,脸上却看不出十分惊惶的神色,局外人一般,道:“你看我做甚么,我须不曾下药给你。”杨再欢道:“你怎知道我就一定吃了你的药?”那汉子哈哈大笑道:“那婆娘看着你咽下去的,你还唬谁?”杨再欢低头往桌上一看,登时明白,再去找吉庆儿和那妇人,早已躲到门口去了——旁边那方才关门的汉子,一嘴三五天没剃了的碎胡茬,提着根铁棍呼呼喝喝地朝桌上客人作势要打,一面又抢人家钱袋,可不是船上那麻油店伙计么——暗骂自己不该失了谨慎,因为是女人和孩子,又是见过一面的,就大意了。杨再欢拿眼睨着那妇人,冷冷地道:“我还道你是个明白的,谁知你和那不成器的一样没脸,竟干起这等勾当来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妇人面露羞愧,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公子,实是对你不住,当家的要这么着,我只能跟着……”未及说完,却突然被一个嘴巴劈着脸,仰头撞到门框上。那麻油店的骂道:“放你娘的屁!你被他三言两语就给买了是怎的?你怎么不问着他,那天在船上阻了蒋大爷生意,断了咱们家多少财路!我这辈子还指望那猴崽子在宫里出人头地呢,好好的非跑到老子门口多管闲事——今日不抢个够本,这笔账就不算清!”杨再欢不禁叹道:“我还想着你从此能安生过过日子——倒是我傻了,一个人若是不上进,便有多少腌臜事情也做得的,只会变本加厉罢了,哪里会改呢。”
那麻油店的且自骂骂咧咧,程先生却忽然插嘴说:“若是因你断了人家财路,这便不算飞来横祸了,属你自找的。”杨再欢啐道:“你有眼睛也看得出这里谁是歹人谁是良民罢!”程先生笑道:“我只愿你动起手来顾念我做生意不易,莫要损了我桌椅房梁。”杨再欢微微一笑,趁那虬须汉子错神,抓起手边瓷碗飞快朝他头上掷去,只听“咚”的一声,那汉子猛可里往后一仰,登时血流如注,那只五彩青花瓷碗跌落在地,碎成三半。杨再欢赞道:“这药着实利害,搁在往常,这一下管保你站都站不起。”说罢抬脚,把那妇人方才坐的椅子尽力往外一踢,直撞在另一个拿刀的腿上。其余凶徒见这边厢打将起来,银钱也不拿了,扭脸冲来就要杀人。旁的食客得了机会,争前恐后地夺门跑出去了。杨再欢方才已用尽气力,且药性早发作了,浑身松软,再招架不住,桌上杯盘摔了一地,抬眼见有爿光闪闪刀刃朝自己削过来,连忙俯身躲闪,指尖却忽然碰着一块碎盘儿,颇有尖锋,便拾起来藏在袖口里。那人砍了一下未遂,再近前要捅,被杨再欢顺势贴着身子带了过去,手上略一抬,那尖瓷块正划过腕子,把筋连根割了。因他动作隐蔽,别人只瞧见他闪身,竟没看出是如何伤人的,还一味往他身边冲,挨个儿被划了手脚。如此破了三四人,哼哼唧唧躺了一地,那麻油店的便不敢再近前,仗着自己手里棍子长,高高举着便要照他头上敲,杨再欢竟是抵挡不能了,想着“该不是今日要死在这起杀才手里,委实是不甘”。
正惶惑时,却听见“砰”的一声,那汉子圆睁两眼,一道油腻腻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咕咚”瘫下去——却是程先生举着个凳子站在他身后。杨再欢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又没三拳两脚在身,这么着也忒托大了。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知此话不假。”程先生丢了凳子,疾步走来道:“你硬要将我和贼人放在一处,我只好先撇撇干净。”正说话间,那身后的虬须汉子突然爬起来,举着刀朝两人猛冲,杨再欢脸色骤变,程先生手无寸铁,自己又身如烂泥一般,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只来得及叫声“当心”,那汉子竟往前趔趄两步,扑倒在地。程先生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时,那汉子早没了气息,后心口里戳着一枚十字形暗镖,伤口处汩汩往外冒血,洇得衣裳竟是黑漆漆的。杨再欢愣了半晌,道:“使着暗器又带毒,果然是要一古脑儿地做绝了。”心里早已跳出个名字来,便向门外笑道:“果然是‘后会有期’了,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店门咯吱一响,果然是秦逄意的声音大笑:“亏我来得巧,才在街上逛呢,看见这边人乱跑,说有人打家劫舍,还杀了人,就过来看看,谁知是你。”杨再欢皱眉道:“你须看看清楚,打家劫舍的是谁。”秦逄意一面已经走进来,往脚下认了一认,惊道:“这不是那卖儿子进宫的——怎的跑到这里来抢人?”程先生早喊了春生让报官,听见这话,忍不住好奇道:“原来你两个认得的?进宫又是甚么事?”秦逄意便把两人途遇结伴,来的路上碰见卖人换钱的故事说了一遍,一面喊跑堂的拿绳子把歹人绑了。那麻油店的坐在地上,忽然啐了一口,骂道:“放屁!我没钱,难道凭空让我喝西北风去?怨谁?还不是怨这世道!”杨再欢虽身子动不了,口舌却不饶他,也劈脸啐道:“真真儿连祖宗的羞耻都看不见了!我明明给了你钱,你倒抢起来了,也好意思腆着脸说世道差?”那麻油店的道:“你那玩意当铺须当不出好价钱,还是给银子划算些儿。”杨再欢怒道:“原是我瞎了眼!”秦逄意“嗳哟”一声道:“你莫气,他也未必就是扯谎,那起子吃人的当铺恨不得一个大子儿不出就能收着好东西呢,他这个丧家犬似的德行,哪配有那么好的玉,就拿出贡品来人家也哄他是破烂货呗。”一面从麻油店的身上摸了半天,寻出那块扇坠儿来,拿在杨再欢眼前道:“你瞧是它不是?”杨再欢立刻要接,甫一抬手,却被程先生从旁劈手夺了,摇头道:“如此好东西,你竟也肯给那种人?”杨再欢早就后悔了,低声道:“当日只想着千万别教他儿去挨刀子,不曾顾到那许多……”程先生便伸手替他掖在怀里,道:“此番你可收好了罢——我看这形状断口,倒是成对的哩!”
正要答话,春生已带了衙门的捕快进来。杨再欢本有些心虚,一向避着和官府打交道,连面也不想见的,争奈动弹不得,只好坐在那里看他们拿锁链抓人。检视到虬须大汉的尸首,那捕头道:“这可不是好死,谁干的,快随我回衙门问话。”秦逄意高声道:“强盗不拿,反倒拿起良民了,是甚么道理?我就住在这儿,回头有什么计较尽管来找我就是。”那群捕快才一窝蜂地抬了尸首回去,连着麻油店家的老婆一起锁走了。待人都散了,程先生才道:“看这一地的血,近几日我店里怕是住不得人了。”杨再欢笑道:“不打紧,这楼就是要没人了才住得,况且我这样子也走不远了,您尽管替我号一间安安静静的屋子来,我不压你价钱。”秦逄意便道:“我也要一间。”
程先生尚未开口,却听见春生叫:“这里还漏了个小的!”回头一看,春生打酒柜后拖了个小子出来,不肯跟他走,犹自踢腿撒泼地挣扎,正是吉庆儿。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似是该送去官府的,但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杨再欢朝吉庆儿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不消说,今日的事你必是参了一脚的,否则也不会特特地算计到我手无长刃。”吉庆儿把嘴一扁,哭道:“大叔,你不晓得,那日你们走了,我跟我娘被爹爹一顿好打……爹说我无论如何也得帮他赚到这笔,否则还要送我去挨刀子咧!”杨再欢道:“你不用提这个。我只问你,方才你娘被官府拿了去的时候,你为甚么躲着,连句话也没有?做的时候甚么都肯做,算账的时候倒知道把自己摘个干净,胆小怕事没担当都可饶得你,但这样小年纪就恁地狠绝,教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那不成器的爹倒真该把你送进宫去,怕是还真能踩着尸首混出头呢!”吉庆儿自知理亏,再辩不出了,低下头把一只指头放在嘴里咬着。秦逄意问:“你姐姐哩?”吉庆儿道:“来的路上卖给一个甚么楼做丫头了。”杨再欢登时听明白,那哪里是做丫头,竟是簪花为娼了——便不好再多言,反觉自己骂得过了,默然半晌,忽然一扭头道:“我管不了了,劳烦程先生送我去房里罢。”秦逄意要过来扶,却被程先生抢了前,一把打横抱起来,道:“我后院空着几间好上房,前头的吵闹一概听不见的,你且住着——不知他们给你吃的什么药,我叫春生请大夫来瞧瞧。”杨再欢吃了一吓,绝没料到程先生有此举动,竟丝毫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抱着,脸上早烧起来了,小声道:“不妨事,我现已觉得好些,等药劲自己散光罢”。程先生道:“那我让他们烧水给你沐浴——那个药怕是侵到肺腑了,你好好地泡一泡,快些发汗,把药蒸出来就好了。”杨再欢只闷声应了一句,自扭头往别处看去了。
到了房内,春生早预备下一只簇新的木桶,里面七分满的热水自热腾腾冒着气。程先生将他放下地,道:“你自己可脱得衣裳么?”秦逄意原是一直紧跟在后头的,这时忽然抢上来道:“胡扯!连动都动不得,你让他怎么自己弄?还是我帮你洗罢!”杨再欢心口上登时鼓点也似猛敲起来,万一赤身露体,被人看见空荡荡的的那处,简直不得了,连忙喝止了,尴尬道:“我不过行动不便些儿,哪里就残废了呢。多谢您照拂,还是请您歇息去罢!”秦逄意还要再争,却被程先生拉住道:“既这样说,我们不妨走去,我尚有些闲话和你讲。”抓着他胳膊,一阵风也似带出去了。
待房里人都散尽了,杨再欢方才松了一口气,自缓缓宽了衣带,褪尽衣物,爬到木桶里坐着。浸了会儿热水,手脚逐渐活动自如,知道是药劲过了。房里止点了一盏蜡灯,窗下几案上燃着支宁神平气的安息香,那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杨再欢仰起头,闭了眼默想从瓜洲渡北上这一路所遇。想到吉庆儿家,凋敝到要靠卖小人换大人生活,实只算得千万平民中的一户,亦不是一日之寒。世道荒凉,其言不虚。湿淋淋跨出来,见程先生早把些毛巾、中衣等物折好了放在床边,不曾有客栈做得这般周到。擦拭身子时,垂头又见着自己下面那处伤疤,却是此生最为不堪,再无可能消除的了,不禁怔怔地呆立了半晌,直到周身冰冷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才闷闷不乐地去床上睡下。他本就心思极重,这些繁乱事情绞杂在一块儿,竟辗转至夜半方才入眠。正是:
梅上冷月客驿雪,恍见前事三更寒。
宫阙万里鸣钟鼓,犹入此乡惊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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