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宰辅》同人

　　两年后。洛阳贡院。

　　大周的科举考试在正月举行。天气尚冷。士子们要在寒风中答完题目不说，还要保持卷面整洁，字迹工整。家境富裕的还好说，家里早就把厚衣裳和干粮准备齐全了。可怜了那些家境贫寒的，尤其是从外地赶考的，在寒风中冻得发抖，好不容易考场送口热水，还要用来化开墨汁，干粮也硬得像块石头，咬重了简直要把牙咯下来。然而，这是人生平步青云的千载良机，谁又有闲心去抱怨天太冷呢。

　　武曌在随从的拥护下来到贡院。大周第一次科举考试的时候，她正身中剧毒，在蜀地等候上天的裁决；第二次科举，她因为贪恋上林苑的梅花美景，染了风寒，流连病榻好几日；好容易今年无事，便过来看看。武曌经过一排排书桌，看到士子们忙于思索、答卷，都无暇抬头看是谁在走动。有几个好奇的，也偷偷瞄两眼，然而因为武曌身着便装，也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当今大周的皇帝。

　　武曌走了几排，看到贡院之中绝大部分都是男子，只有稀稀疏疏三四个女子，心里微叹，纵然她允许女子参加科举，甚至让萧璟以女子之身做了右相，然而又真正有几个女子能不顾世俗偏见真的走上科举的路子。就算真的中了进士做了官，大多数也不过入了翰林，写写诗文编编史稿就此一生。世间女子所盼的无非是仰望终身的良人，有雄心壮志的太少了。

　　武曌不愿再想下去，随口问身后的主考：“今年有几个女子参加进士科考试？”主考小心答道：“有20余名。”武曌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有几个写得不错的？”主考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有几人颇通文墨，可入翰林。另外有一人，臣观其秀才科的答卷文理通达、计深虑远，明法科的答卷则对大周律令了如指掌，是个人才。只是臣看她的文章觉得这名女子将事理看得极重，有些不近人情。”武曌听了笑道：“看来大周又要出个女御史了。”随口问道，“哪个地方来的？”主考答道：“是蜀地人士。”武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主考：“叫什么名字？”主考咳了一声，低头答道：“她是自荐投考的。臣看她的牒子上写着她叫上官静儿。”武曌一震，喝道：“你说什么？”主考硬着头皮说道：“她说她叫上官静儿。”武曌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吸了口气，慢慢说道：“你在前面带路，朕去看看你说的这个人才。”

　　主考忐忑不安地在前面引路，武曌走在后面，脚步稳健，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两年前，自宋昭华禀报上官婉儿失踪后，她立刻让程克锦暗中派人寻找上官婉儿。然而找了几个月之后仍然一无所获。直到宋昭华那边抓到一群隐藏在蜀地流窜作乱的逆贼，才从几个人口中得知上官婉儿那日的确掉落山崖。再后来一直派人沿着山崖下的河流寻找，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想过就狠狠心当她已经死了，可是没有看到她的尸首，让她如何死心。一颗心就像被谁扯了根线，一想到婉儿两个字就扯一下。谁知道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洛阳来了。又是换名字，又是考科举，说起来都过了30岁了，还是这么调皮。就是一心想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吗？傻气。

　　走在前面的主考忽然停下来，指着一个隔间说道：“陛下，那名女子就在那里。”武曌的心又跳得厉害，强自装作若无其事缓步走过去。一个头戴幞头、身着白色长衫的人正在低头奋笔疾书。这是个男人吧。武曌有些疑惑，又走近了两步。正在低头写字的士子感觉到有人正盯着她，抬头望过来。武曌看到这人的脸不由倒抽了口气，这分明是婉儿的脸，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狂喜之情喷薄而出：“婉儿。”

　　谁知对方皱着眉头看了武曌一眼，手腕一翻，手掌就从武曌手里滑了出去，接着站起身说道：“大人，上官婉儿是学生的姐姐，学生是她妹妹，上官静儿。”又淡淡笑了一下说道，“我和我姐姐本是一母双生的姐妹，长得极像的，也难怪大人会认错人。”武曌笑道：“胡说八道。你是上官家唯一后人，哪里又冒出来个妹妹。好了，别胡闹了，跟我回去。”说着就要去拉上官静儿的手。上官静儿躲开武曌的手，笑意微微：“想必大人与我姐姐是旧识。我这里还有卷纸尚未答完，不如等我答完之后再说，如何？”武曌一时有些惊疑，她认定了对方就是上官婉儿，只是不知她在和自己怄气呢，还是遭遇了什么事情以致忘记了自己。想想此地人多嘴杂，确实不容细说，便点点头说道：“好，那你就继续写你的罢。”

　　武曌转头朝考场外走，主考仍旧跟在后面。武曌看到有个士子边咳边写，皱皱眉，说道：“去领厚衣裳给应考的人一人一件，换热水勤快些。读书人身子骨弱，别冻坏了。”主考连连应声。到了门口，武曌停下，想想上官婉儿那个倔脾气未必肯乖乖跟着别人回宫，反正宫里也没有急务，还是自己带她回宫的好。武曌想毕又转过身来，笑着对主考说道：“朕去看看贡院的厅堂。”主考听了一阵紧张，手脚不敢迟疑，立刻在前面带路。进了屋子，武曌略扫一眼，看到一排排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书卷，赞道：“读书人的地方果然清贵。”主考小心赔罪道：“这里逼仄的很，请陛下恕罪。”武曌走到桌子前坐下，笑道：“何罪之有？去拿上官静儿的牒谱和行卷来。”主考领命退下。

　　屋子里只剩了武曌一人。这时她才开始想刚才种种。看刚才婉儿的脸色不大像故意不认自己，只怕是掉下山崖不小心磕破了头，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只是，被何人救起的？在哪里呆了两年？如何来洛阳了？还参加科举？一个个问题争先恐后跳出来。武曌很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婉儿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回到她身边来了。还有什么好怨的？

　　不多时，主考捧着一叠纸走进来，呈给武曌。武曌笑着把手放在上面，猛然想起人还在考场呢，便吩咐道：“让人看着她，等她写完卷纸带过来见我。嗯，跟着我的人在门口吧，让个腿脚麻利的去宫里找张太医来。”主考看武曌低头去瞅上官静儿的文章，便轻轻退出去了。

　　武曌翻看着那叠文章，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这些文章或者针砭时弊，或者崇圣尚贤，或者睥睨天下，没有一篇是抒发小儿女的伤春悲秋的情绪的。过去的婉儿即使不写情诗，也脱不了清风明月花草树木的，哪里会忧国忧民了？再说婉儿下笔向来是温柔淡然的调子，何曾措辞如此激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武曌随手拿过牒谱，一行行看下来，前面的都无差错，唯有最后一行写了上官婉儿和上官静儿两个名字。武曌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肯定是傻里傻气的又被人家给骗了。慢慢平复的心情忽然又兴奋起来，武曌放下牒谱，起身走到窗前。活着就好，武曌看着外面的光秃秃的树微笑。

　　这边上官静儿把卷纸交到主考手里，刚要转身，就有人过来：“上官姑娘，陛下命小人候在此地，等上官姑娘答完卷纸就带姑娘去见陛下。”上官静儿一愣，随即猜测，一定是刚刚那个女人把消息报到武曌那里去了，以为她是上官婉儿。上官静儿淡淡一笑，你一意献媚邀宠，可惜这次要失算了。

　　带上官静儿过去的人先进去禀报，不出一会儿便出来请她进去。就要见到上官家的灭族仇人了。上官静儿略仰一下头，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推开了厅堂的门。不紧不慢走进去，外面的人立刻把门重新闭上，上官静儿也不去管它。书桌前坐着那个刚刚握着她的手叫她婉儿的女人。这……上官静儿瞬间醒悟，她就是当今大周的皇帝，武曌。

　　上官静儿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上官家能否恢复过去的荣光全看自己了。然而，面对灭了上官家满门的人，她如何能做到若无其事。紧紧捏紧拳头防止自己冲出去，不过脸上愤恨的表情仍然出卖了她。武曌看到上官静儿进来便起身笑道：“写完了吗？天寒地冻的，何苦非要在外面给自己找罪受？快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而走近了看到上官静儿一脸仿佛要杀了她的表情，吓了一跳，顿了一下问道：“婉儿，你怎么了？”上官静儿冷冷说道：“我不是上官婉儿。你认错人了。”武曌何尝见过这样的上官婉儿，看了她几眼方说道：“谁告诉你你不是上官婉儿？”上官静儿一脸淡漠：“我自己就知道，何须别人告诉我。若我是上官婉儿，绝不会做出玷辱上官家百年清誉的事情，让上官家的列祖列宗因我蒙受耻辱。”武曌哑口无言，她从没想过上官婉儿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武曌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温声说道：“这几日一直在忙着考试吧？先坐下喝口茶歇歇。”上官静儿转头瞥了武曌一眼，不说话也不坐。武曌知道这几日上官静儿又冻又累该让她回去歇着，可是看她对自己满腔恨意如何能就此放她走。

　　武曌转身走到书桌前，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借机舒缓情绪，然后转身说道：“你说你和婉儿是一母双生的姐妹，那你告诉我，当日你母亲临盆之时门外有重兵把守，若是生了两个女儿，那你是如何被带出去的，你又是如何长大的？”上官静儿慢慢说道：“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不过，我师父告诉我，当年是我母亲的侍女带我逃出来的，后来到了蜀地就定居下来。我师父偶然路过我家看我还可指点几下便收我做了徒弟。以后我就跟着我师父读书练功，两年前不小心走火入魔，忘记了从前的事情。”武曌听了笑着叹气，摇摇头说道：“你就那么相信你师父的话？”上官静儿冷笑道：“不信我师父的，难道信一个杀了我全家的人的？”武曌霎时沉默，忽而怒火陡生，冷声问道：“你师父是谁？让他来和我当面说话。”上官静儿轻笑：“陛下想杀了我师父吗？我此次来洛阳本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我师父的行踪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杀了我好了。”还说自己不是婉儿，分明和婉儿一副脾气。武曌满腔怒火顿时化成无奈，软声说道：“好，那让太医给你把下脉，看看你身子如何。这两年你在外面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好容易回来先把身子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不迟。”

　　武曌看上官静儿不说话，怕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也不多言，立刻叫张太医进来把脉。谁知太医禀报一切无碍。武曌皱着眉头说道：“她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怎么会一切无碍？”张太医沉吟片刻，说道：“上官姑娘的脉息不浮不沉，柔和有力，确是好脉息。至于忘记了过去的事情，也未必是身体受伤引起的。若上官姑娘受过大惊吓也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如是这样，恕臣无能，脉息上是诊不出来的，也就无法对症下药。”武曌眯起眼睛：“你是说她再也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了？”张太医摇摇头：“那倒未必。若是机缘巧合，上官姑娘忽然恢复了记忆也未可知。”那就是要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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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太医退下去。武曌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上官静儿，舍不得让她走，又不愿强留她。若是永远想不起来该怎么办呢？武曌轻轻晃动了一下头，把这个念头赶出去，轻松笑道：“婉儿跑来参加科举是想做官吗？”上官静儿一脸肃穆答道：“上官家的声誉本因刚正不阿而为天下称道。静儿不才，想不到别的更好的方法恢复上官家的名誉。”听着上官静儿口口声声不离上官家的名声，武曌有些头疼，然而也有些窃喜。只要自己手里还有婉儿想要的东西，就不怕她跑掉。幸好婉儿选了家族声誉，若是她想游历天下，那可就不好办了。于是武曌点头赞同上官静儿的话：“你说的不错。上官家的刚正不阿的名声是从朝廷得到的。你想让上官家恢复过去的光辉也只能再进朝廷。”

　　接着又是一片沉默。武曌怕上官静儿尽想着她和上官家的世仇，又笑道，“婉儿想要得什么名次？状元，榜眼还是探花？状元固然名列榜首，不过探花的名字更好听一些。”上官静儿仰头说道：“自然是蟾宫折桂第一名。”武曌笑着逗她：“你和我的关系天下皆知，就不怕别人说你的第一名来得名实不副？”上官静儿微微一笑：“不服气的大可拿他和我的考卷让天下士子评理。”看着站在那里意气风发的上官静儿，武曌微微感叹，不知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和过去很有些不一样了。

　　武曌的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敲了几下，说道：“即使如此，你也该知道，怀才不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上榜落榜不过是主考的一念之间。”上官静儿嗤笑一声：“你想要我像我姐姐那样对你卑躬屈膝换这个状元吗？我还真不放在眼里。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我放下上官家的灭族之仇。”武曌微微皱眉，随即笑道：“这些都由得你。我只要你承认自己就是上官婉儿。”要我当那个在仇人身下婉转承欢的姐姐？上官静儿正要一口否决，突然想到，这岂不是恢复上官家名誉最好的途径？既然是上官婉儿的行径遭致天下人的唾弃，那自然由上官婉儿亲自来洗刷这一切最能获得世人的原谅和认可。想及此处，上官静儿点点头：“好，那我就做我姐姐。”

　　小鬼头，饶你千变万化，始终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武曌自见到上官静儿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上官静儿看了武曌一眼，便要转身。武曌忙叫住她：“婉儿现在在哪里住着？”上官静儿一阵不耐，也不回头，冷冷答道：“在上东门外的一处客栈。”武曌当然想让上官静儿搬回宫里，然而急切之间只会适得其反，想了想，提了个妥协的去处：“客栈里人多嘴杂的，不好，婉儿不如去宣城那里住几日如何？你过去最喜欢她的。”李素节的姐姐？想起临行前李素节的拜托，上官静儿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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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主考贴出榜单。众士子一看名次尽皆哗然，有几个脾气火爆的直接就拿砖头砸贡院的大门，还有人嚷嚷着要告御状。主考早有准备，不一会儿就有公人提着浆糊出来，涂在墙上，然后把数张纸贴在墙上。众人涌上去一看，原来是上官静儿的卷纸，当然这时候名字已经改成了上官婉儿。众士子一路看下去，吵闹声越来越小，最后大多沉默着散去。自然也有人悄声嚷嚷有人捉刀的，不过没几个人附和就是了。

　　洛阳城一时沸沸扬扬，都在传说皇帝的女宠参加科举得了状元。士子们还好说，看了卷纸也就服气了。平民百姓可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上官婉儿是武曌的女宠，猜测一定是武曌为了讨上官婉儿欢心才封了她做榜首。这些街头巷语自然也传到上官静儿口中，惹得她大为光火，随手一挥，桌子上的茶壶茶杯都被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闻声而来的李宣城看着上官静儿气得横眉立目，温声劝道：“都是些无知之人的闲言碎语，婉儿别气了。他们不识字，也看不懂婉儿的文章，分辨不清真相的。那些读书人还是很公允的，没有说婉儿是靠着陛下才得的名头。”上官静儿右手攥成拳头，恨恨说道：“我姐姐以前做出那些事来，怎么怪得了人家这么说。若是她行得正坐得直，谁敢这么说。还不是她以前败坏了上官家的名声。”

　　上官静儿初到李宣城家就坦诚了她的身世，直言告知她和李素节合谋出此计策，一是恢复上官家的名誉，二是改周为唐。李宣城只是不信，她一意认定上官静儿就是上官婉儿，是李素节欺瞒上官静儿，反而劝上官静儿别做伤害武曌的事情，免得日后后悔。上官静儿听了啼笑皆非。这时李宣城听了上官静儿的一番话，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婉儿不但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连本性都迷失了。以前的婉儿何曾把别人的议论看得如此当紧。

　　看着上官静儿紧紧抿着嘴，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李宣城也不过去烦扰她，轻轻收拾了茶壶和茶杯碎片，闭上门走开了。

　　这厢武团儿听了武曌的话，也是五味杂陈：“陛下和婉儿的波折也太多了些。好容易把毒解了，又来了这么一出。陛下，太医那边没有什么法子让婉儿想起过去的事情吗？”武曌摇摇头：“这些人，关键时候都是用不上的。朕都习惯了。”又笑着说道，“婉儿的喜好朕早摸透了。就算她永远想不起来，朕也会让她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只不过啊，她那个直脾气肯定不会给朕好脸色看的，反倒是朕得想法子哄她开心。”

　　武曌一边搅动甜粥一边又说道：“婉儿以前就总和朕说想进朝廷。哼，她把和朕的事情都忘了，倒是记得考科举做大官。”然而，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本来上官婉儿当年一直闹着要进朝廷也不过是想要配得上她而已。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她。这样也好，这两年她来来回回想和婉儿的事情，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从未给过婉儿什么东西，反倒害得她谤满天下、数次性命垂危。明明手掌生杀大权，明明越来越喜欢婉儿的，明明自以为对婉儿很上心的，结果真正回忆的时候却发现一直一来她都在安享婉儿的付出。想必这次婉儿失忆也是上天看不过去了，让她给婉儿做些什么。那就把婉儿想要的都给她好了。武曌笑得一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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