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赌如命

　　这天傍晚，何七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吃肉。

　　少年连同何七两个人将巨蟒放干净了血，抬到河边扒皮去脏撩水清洗，搁在芭蕉叶子上。之后何七蹲在树根子底下，看着少年娴熟的截来死树的木心，用短刀刃与手柄衔接处的锯齿击打火石。
　　到了夕阳西陲的时刻，河畔树影重叠间跳跃着燃起了一小团火焰。

　　碗口粗、三米长的大蛇，掐头去尾架在火坑上烤，何七鲸口吞象，风卷残云的干掉了大半，直到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他随意的抹了把双手上的油渍和炭灰，仰躺在地，头枕手臂，鼓着腮帮子慢悠悠的嚼。
　　“爽！”何七从鼻腔叹出口气，贪婪而餍足，“四天才他妈正经吃上一顿肉……唉你知道，雨林里不少玩意儿都变了种，浑身都是毒腺……”
　　他从身旁的叶子上摸过来一枚果子弹进嘴里——这是少年从灌木里翻出来的，随处可见——不由叹气道：“果子搁我这儿也白长了。”
　　“林子里有很多东西可以吃。”少年低声道，“我阿爸说，饿的时候，就要放开胆子去尝。”
　　何七不赞同的迭迭摇头，“不敢不敢。饿着还能挺几天，最后饿极了再拼一次运气，不绝处逢生，最起码死的明白。万一刚开始就尝坏了，当时把我搞扑可怎么办。”他叹道，“我怕死啊。”
　　少年看着何七，不语。
　　何七也不在意，像是十分困倦了，咂巴干净嘴角上的油，翻了个身侧卧，蜷在铺地的外套上烤火，驱散浸在骨子里的潮气。

　　夜幕降临，庞大广袤的雨林被黑暗吞没殆尽，又遮挡了浩瀚星空，仿佛天地间只余留下这一摊篝火和冉升飘浮的薄烟。篝火驱散了毒虫蝼蚁与小片黑夜，烘干了潮湿的空气。
　　“你，很厉害。”静谧中，少年的声音与枝叶摩挲声一起回荡。他注视着地上缩卧的男人，脑中仍是之前心惊魄掠的瞬间，这人从他腰间夺枪扣扳的凌厉动作，不迫到仿佛武器在谁身上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你怕我杀你？”何七笑了起来，闭着眼呢喃道，“放心，不怕。我现在手无寸铁，你还有两柄刀。”
　　少年摇头不言，反手摸到布衫后背中央的位置，布料撕开一条口子，从后心窝划裂到腰椎。那是之前被巨蟒的长牙勾开的。倘若千钧一发之时，何七没有挟住他的衣角将他甩开，下一秒毒牙定然刺穿少年的心脏。
　　何七并不以为意，避开少年的目光，干笑了两声。
　　少年垂下头，用树枝拨弄木柴，将火聚拢在一起，何七的脸埋在团成一团的外套里，打起了呼噜。

　　许久，少年凝视着熠熠火光，郑重道：“瑙坎把这一带包围了，如果你一定要去特区的话——作为报答，我可以把你送到特区果敢。”
　　何七掀开外套手脚并用爬起来，一脸惊喜的凑近少年：“真的？！”
　　“……”少年后仰，避开何七凑过来的大脸，微愠。
　　何七幸福陶醉的树叶堆上打了个滚，咕哝着：“有救了有救了……”
　　“……”少年面无表情。

　　“把我送到华人安全区，我也会报答你的。”何七高兴的蹲踞着面对少年，信誓旦旦道，“真的，相信我，我不会骗你。我叫张三，你叫什么？”
　　“张三，张三……”少年念了两遍，点头表示记下了，已然信任了何七，道：“我叫Quỳnh。”
　　何七面无表情，摇头道：“听不懂。”
　　少年困惑的挠了挠脸颊，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张三解释他的名字，最后只得道：“随便叫我什么吧，我姓Nguyễn，在汉语里翻译成‘阮’。”
　　何七眉毛微挑，道：“你有姓氏，你不是缅甸人吧，是……越南人？”
　　“一半。”少年道：“我阿爸是越南人，阿妈是中国人，她也姓阮，中国姓氏里的阮。”
　　“哦？这也是一种夫妻的缘分。”何七笑道：“那么我叫你……小阮？”
　　少年嘴角抽了抽，显然对这个称呼不怎么喜欢，只道：“随便。”
　　何七吃饱喝足来了兴致，摸着下巴颏，仰起脖子絮叨：“不不这不怎么好听……有名没姓的见过，有姓没名可不好。”
　　“你是中国人，你帮我取个中国名字吧。”少年顿了下，像是不太好意思。
　　何七斜歪着嘴角，笑得饶有兴味，眼珠子转悠了半个圈儿，看着篝火若有所思，而后一拍掌，道：“有了，炎。”
　　少年道：“炎？”
　　何七拾起一截树杈，蹲着挪了个位置，与少年并排挨在一起，食指对着火堆点了点，道：“炎，是火焰的意思，比火更旺盛，所以它由两个火组成。从火热，又延伸出兴盛、显赫的意味，是个不错的字。”
　　何七借着随风抖动，时而明暗的火光，在泥土上写下一个端正的“炎”字。
　　少年好奇而渴望的看着泥地上的汉字，何七含笑问他：“会写字吗？”
　　少年眉眼有些黯然，道：“不会。”忽然，他注意到何七握树枝的手指，问：“你手怎么了？”
　　何七的笑容淡了些，道：“怎么了。”
　　“骨头断过。”少年的视线在扭曲凹凸的十指骨节上端详，“长歪了。”
　　“没什么。……被人‘剁’了而已。”何七的语气很淡，仿佛全然不在乎一般，缓缓将手指收进拳心。不再多言，把树枝按在少年手上，说：“照着写两遍。”
　　少年不懂何七的话，此时疑惑又被打断，接过树杈笨拙的握好，尝试着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炎，而后在前面又添上了个硕大的部首分家的阮字，回味何七刚才的解释，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感觉自己离中国更近了些。

　　少年像是抓住这个字就放不下了，在泥土中一遍遍的临摹。
　　何七百无聊赖的端详着地上的字，仰起头看繁茂枝叶隔断的零碎夜空，似在回忆。

　　“如果我不是逃着命的时候跟你遇见……”
　　少年手中的树枝戳在泥里不动，抬起头看向何七。
　　何七忽然又笑了，像是回味起从前，无限慨叹的说：“要是以前遇上，说不准的我还真就把你捎带到中国，给你弄个合法身份什么的。”
　　少年茫然，然而何七顿了下，转而又道：“可惜现在做不到，我还要靠你活命，而且……原来我怎么会到这么个地方来，哪能遇上你呢。”说罢，他笑叹，那是自嘲的笑，和无声却沉重的叹息。
　　“你也在逃命。”少年有些明白了，又疑惑道：“中国……也打仗？也有拿枪抓人服役的？”
　　何七干笑两声，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片刻道：“中国大环境是和平的，我单纯是因为个人恩怨。”
　　少年点头，放心了，莞尔道：“你逃出中国来过苦日子，我逃进中国去过好日子。”
　　何七：“……”

　　水足饭饱，夜里两人轮流守夜休息。缅东一带几乎没有中央军和特区正规军管辖，在匪贼势力的包围下无法深入，只得从何七出逃云南的方向折回，再到缅北，一路避开零散的小团伙，进入第一特区果敢。
　　何七先睡下了。近乎四天没有真正阖眼过，再能耐的人体能也有极限，他又吃饱了饭，实在抵不住困意了。
　　篝火燃烧殆尽，转为暗红，在阴湿闷燥的雨林里释放余热，火星飘灭。
　　夜深，少年怀抱长刀，盘腿坐在火堆旁，微合双眼，何七盖着军绿外套，一动不动，身体随呼吸缓慢的起伏。
　　不知睡了多久。少年随手扇开一只落在他脸颊上的黑蚊子，往热炭跟前稍微挪动了下。
　　这时——
　　“小炎。”
　　何七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食指勾开外套一角，正看着他，眼眸映入炭火跳动暗光。
　　少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怎么？”
　　何七披着外套坐起身，低声道：“把火熄了，附近有人。”

　　阮炎蹙眉，立刻伏地以耳辨认，沉声道：“有人，在下游河岸方向。”
　　何七已经站了起来，边穿外套边快速用脚扫土，盖灭炭火，分开树丛灌木矮身钻进去，阮炎紧随其后，忽然眉心微动，何七亦心中一凛。
　　来不及了。

　　两人身后骤然大亮，数道散乱的电筒光束和纷杂脚步声逼近，阮炎被人一脚踹在后腰上，扑倒在地，而后两根冰凉的枪管抵住了何七和阮炎的后脑。

　　紧随其后极狠重的几脚落在两人身上，踹的他们不住闷哼，头顶有不少人放声大笑，几只手上下搜遍他们全身，抽走了阮炎的刀，从他腰包里翻出几枚老银元，一团枯败灰黑的罂粟花叶包裹的烟膏。何七身上什么都没有，其中一个用缅语恶狠的说了什么，朝他吐了口唾沫，沾满淤泥的短靴往阮炎头顶踩了一脚。
　　阮炎的表情登时狰狞起来，何七见状立刻用气声朝他低喝：“别动！”
　　阮炎双眼圆瞪，因不可遏的愤怒剧烈喘息着，何七用极小的，几近于呼气般的声音道：“别动，千万别动……一动就完了。”

　　两人被推搡着押到河边，并按倒在河滩上时，何七看到了匪贼停靠的渔船，心中了然——江匪。
　　金三角一带历来江匪横行，他们拦截运输货物的商船索要过路费，抢夺商队运输的鸦片和财物。有些江匪只劫财，不反抗则不杀人，如果对方武力枪支胜于他们一伙，甚至会直接扭头撤退；有一些却是黑狠到骨子里的，截住船上来先把人都崩死，只留下一个用来问话。
　　没被这帮犊子一枪崩了或者直接捅死，那就是还有活命的机会——只要着小孩儿不乱动。
　　何七一直以余光盯着阮炎，后者虽然怒不可遏，竟也极力克制忍抑，何七对此微感惊异，同时也松了口气。

　　然而当两个江匪分别一脚踩登在他们肩膀上，何七一怔，阮炎也剧烈的抖了一下，意识到不好了。
　　这伙人是要玩儿他们，拿他们找乐子了。
　　不止金三角，黑圈子里到处都有这样的玩儿法，俩人同时把人质踹进水里，举枪射击，边看人质拼了命的游水扑腾逃命，比谁先把人射死，比谁的人质沉得更快，谁的人质血染红的河水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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