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赌如命

　　缅东和缅北一带，尤其是靠近四个特区的地方，很多缅甸人都听得懂汉语，也有不少人会说。何七暗自庆幸起来——说得通就好，而且看来自己已经十分靠近特区了。他佯作垂头的样子半阖眼睑，眼珠子不动声色的把少年由头至脚打量了一遍。

　　少年瘦且高，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面部的棱角还未长开分明，仍带些微未成年男孩的稚气，周身却散发着缅甸部族乡民所特有的，沉狠彪悍的气息。炎热闷湿的热带雨林里，树影遮天，那少年只穿了一身蓝布衫，袒露矫健精悍的肢体，目光如鹰隼。
　　他冷冷道：“回答我。你是逃兵？”
　　何七答道：“不是。我几天前从中国来，要去特区。”
　　“我不想听谎话。”少年警惕的看着他，手掌按上腰间的短刀柄。
　　何七哭笑不得，略微动了动发酸的肩膀头，少年立刻抽出短刀直直逼近他，何七连忙不动了，道：“有话好说，我真不是！瑙坎出了名的仇视中国人，他怎么可能允许中国人加入他的武装组织，这不简直开玩笑吗！”
　　少年手中的刀尖在抵住何七颈间，直至微微陷进他的皮肉里才止住动作，不信任的说：“你是中国人？”
　　何七举在头上的两手向外一摊，顿了顿，眼珠儿挨着下眼眶滴溜的滑了半个圈，兜在这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半大男孩身上，如同极隐晦的抛了个媚眼儿，“希望你能根据我的体貌特征正确辨认我的种族——虽然东南亚一带人民长得都差不多。”

　　少年略抬起下颌，逼视何七的双眼，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七也坦然与他对视。
　　须臾后，少年施力将刀刃往何七的动脉抵了抵，算作暂且相信他了的意思，何七肩背松了松，做出一副和善无辜的表情，说：“我能不举手吗，太累了，这都四天没得吃饭了。我后裤腰里有把枪，你拿去，让我坐下歇会儿吧。”

　　少年眼中仍保留警惕，换了另一只手拿刀抵着何七，以眼神示意他老实点别动，先快速搜遍他全身，然后撩起他的外套后襟，果真摸到把枪，抽出来掂了两下，别在自己裤腰束带里。
　　何七耸肩，对他挑眉笑了笑。

　　少年缓慢退后，移开短刀，站在离何七较远的位置，语气和缓了些，道：“不是瑙坎的人，就饶你的命。你身上的瑙坎军装，哪来的？”
　　何七两眼冒星，一屁股跌坐在树叶堆里，正单手抱胸，艰难的揉捏肩膀，道：“别激动……我从死人身上扒的而已。”
　　少年盯着何七的动作，眼神仍透出怀疑，片刻道：“这片林子外围和河道是瑙坎的地盘，别穿这衣服，一旦撞上，他们会认为你杀了他们的同伴。”
　　何七低头，两根手指拎起衣襟，不置可否的里外翻看，耸肩。
　　少年不吭声，表情阴沉，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树木包裹的这一小块空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又看了何七一眼，然后单膝跪地，也一屁股坐了下来，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干面饼，掰开一块扔到何七盘起的膝盖间。
　　何七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少年，少年自顾自埋头嚼着。

　　这个小孩儿居然毫不在意的将食物分给陌生人，而且看起来甚至没有一丝打算索要回报的意思。

　　何七前后翻看手里的饼，举到鼻间闻了闻，看那少年双手捧着食物已经吃了大半，他也暂时顾不得其他，丝毫没有犹豫的拿起面饼三口两口噎着咽进肚里，用拳头捶噎得生疼的食道，在接着往里塞。他实在饿得太久了，吃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冷硬的面饼进入胃袋引起的痉挛。
　　吃光了饼，他又小心翼翼的把掉在身上的碎面渣子用手指逐个捻起来舔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吧嗒了一会儿，之后豪放的打了个亢长的嗝，悠闲地单臂朝后支地坐着，垂下眼睫遮住视线，开始用掂量的目光暗暗注视那少年。

　　少年全然不觉，微蹙着眉头，吃得十分认真，忽然抬起头，见何七在看他，便问：“还要吗？”
　　“要。”何七马上道。

　　少来翻开腰包，垂着头看了一会儿，最后掏出大半个干饼抬手扔过去。何七来者不拒伸手接了，三口两口塞进嘴里。没想到在个饿虎扑食的地段还能碰见这么好的事儿，他几乎可以根据对方的心眼断定，这小孩儿应该只是附近某个寨子的乡民。

　　相隔数米的两个人很快各自吃完了干粮，何七歪着双眼微合，似睡非睡，补养精神，那少年不言语也不离开，一动不动的坐在灌木下，腰背笔直，双手撑膝坐着，劲瘦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两人彼此侧对无言。
　　一时间，空地唯偶尔传来植物茎叶当中昆虫蝼蚁爬过的窸窣声。

　　片刻后，何七先动了动，调整出个舒服的姿势，轻声笑道：“这么个地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主动给我食物，我刚还以为要你死我活了呢。谢谢你了兄弟，你是附近山上的？这片林子里有山寨吗？”
　　“我不是匪。”少年不理睬何七的问题，只冷声道：“要杀，我也只杀瑙坎的人。”
　　他口中说到“瑙坎”两个词时，带着几近于咬牙切齿的狰狞。

　　金三角这片三不管区域是不言法律，强者称王的独立世界。曾经，盘踞在这里的各个势力相互制约，倒也勉强形成平衡，然而从后坤沙时代起，一方称雄几家独大的局面彻底结束了，毒枭坤沙的“王国”分解为小团伙，与其他武装割据势力相互碾轧；加之缅甸中央政府军与自治特区军队暗里不和，毒枭和武装组织勾结政权，甚至商队、马帮也彼此侵占厮杀，拦山截河，掠夺财物枪支。
　　瑙坎是坤沙的旧部。这个人出了名的有手腕，下手也够狠实残暴，他的名字俨然震慑着杀戮之地，向外亦是臭名昭著。在最近几年里，他一面贿赂政府军，同时勾结少数民族的民兵团，仰仗着这些背景，揽进各式见不得光的生意，甚至敢跟特区军争抢地盘，侵吞土地，征收高额税款，驱使乡民为他建设耕种，强迫男丁进入他的武装服役。继坤沙之后，瑙坎的势力俨然占据了半个金三角。

　　何七眉心微动，却并不动声色，只淡淡道：“这伙帮匪，在缅北一带已经祸害了不少平民。我听说，光是瑙坎的控制区中心，就有近千人被戴上镣铐，为他劳动。恐怕逃难的乡民不少。”
　　少年仇恨的盯着身前的土地：“很多逃跑的人踩中陷阱，死了。有些被抓回去，扔在土牢里。”
　　原来是个跑路的小孩儿——何七瞥到少年脚踝上一圈结了痂的暗红伤口，已是心下了然。

　　半晌后，少年沉声道：“现在缅东也是瑙坎的控制区。从这里去特区佤邦，必须经过他设的关卡，没路的林子里分散的寨子是伪装后的营地，那一带几乎所有男人都是瑙坎的手下。劝你绕道，中国人——如果你真的是中国人——被瑙坎的‘军队’逮住，是要活埋的。”
　　“必须？”何七微微蹙眉。
　　少年反道：“你可以不信。”
　　“不不我只是……必须去特区。”何七不甘，再次跟他确认，“一条通路都没有？哪怕险一点儿也没关系。”
　　“有。”少年面无表情道：“往回走绕到缅北，从特区果敢穿过去。”
　　“……操。”何七心头最后一丝希望的捻子断了，恨恨地骂了句娘。从云南翻过境来，他在心里估摸着佤邦是最近的一个避难处，拼了老命走到这地步，如果原路返回，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到达缅北。
　　何七靠在老树根上，深呼了口气，只要给他寻到一个容身之所，让他活下去，不管到哪……
　　“那么不去佤邦。”他沉吟道，“从这里能安全到达的最近一个华人特区，是哪？大致要走几天？路过哪些势力范围？”
　　少年不答，许久道：“你不该来缅甸。”
　　何七的头倚着手臂，短促的嗤笑了声：“要是祖国人民待我好，我也不想来缅甸钻林子。”
　　少年近乎愤慨的哼了声，喃喃道：“我认识的人都想去中国，你还往外跑。”

　　他说这番话的声音极小，自言自语般的，仅仅在唇间嗫嚅几下便咽回了喉咙，但何七还是听见了少年的咕哝，哼笑了声。
　　缅甸人带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新鲜事儿，再正常不过。生活在泛金三角山林里的乡民，对除了罂粟以外的世界的认识何其鄙陋浅薄。因为闭塞，所以无知，毒三角金字塔最底层的现状罢了。中国对于他们而言如同井底之蛙望天，口耳相传里添油加醋，再兑进一点儿自己的想象，就成了天堂。
　　不过何七久违的吃上了顿饭，又太长时间没找着乐子，对于少年撇着嘴的样子还是颇感到有趣，想耍耍流氓，于是问：“想去中国？”
　　少年一本正经点头。
　　何七煞有其事的哦了声，平日里闲谈似的和煦口吻问：“以后到了中国，想过什么生活？”
　　“种地。”这个问题似乎很戳少年的心，他紧绷的表情几乎全然缓和了下来，语气带着憧憬，“不种罂粟了，我知道外面都说这是‘毒品’。种粮食和蔬菜，自己吃饱，其余的卖钱留着上学，读了书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大楼里上班，赚钱。”
　　何七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一抽一抽，非常诚恳的面对少年，说：“真美好。”
　　少年嗯了声，仿佛全然不在意与一个完全不认得，甚至好坏也还不得而知的人谈论他的梦想，目光中溢出想往。
　　何七内心已经前仰后合的乐尿了。

　　两人心中各有所思，彼此都没说话，沉默片刻，少年像是休息够了，恢复冷漠表情，收好空瘪的腰袋，起身将短刀插好，准备离开。
　　何七吃了个半饱，想起感激这个少年了，又对他道了声谢，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少年的瞬间，他的脸色骤变，瞳孔骤缩，猛地对少年大喝：“跑！”

　　一条黑花巨蟒不知何时竟盘亘上了灌木枝干，此时已咧开巨口，露出毒牙，硕大的脑袋向后盘缩蓄力，做出攻击之势！

　　黑蟒猛地发力，向前撕咬的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在一滞中猛然醒悟，与何七几近同时撑地弹跳起身，向空地中央冲刺，蛇牙却已经逼近少年的后心。
　　何七堪堪勾住少年衣角，猛力一拽将其拖到后方，右手借势拔出少年裤腰束带里的手枪，旋身扣动扳机，子弹顷刻将直扑而来的蛇头轰成了碎片！
　　而下一秒，刃上错银的短刀自何七耳畔刨开空气啸声而过，狠狠将蟒蛇不断扭动的肥大身躯钉死在灌木枝干之上。

　　没头的巨蟒轰然落地，砸起一片腐灰尘土。

　　何七缓缓放下手臂回身，身后的少年手握刚从巨木中拔出，还未来得及掷出的长刀，怔然盯着血泊中的巨蟒，压抑的喘息着。良久，又看向何七。
　　何七像个精神病，随手把枪丢进少年怀里，软弱的瘫靠在树干上，单手扶着额还翘起小拇指，惋叹道：“唉，最后一枚子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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