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

　　午後三點的太陽火辣辣得毒，沈小四一身短打啃著棒冰悠悠走在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下，吮著拖鞋，“噠噠”響。去往派出所的路也就那麼五分鐘，一根棒冰都啃不完。可就這五分鐘的路，當時還無比招搖地坐著警車“嗚啦嗚啦”地來了。哦不、沒有“嗚啦嗚啦”，那只是沈小四自個兒得瑟。警車啊！這警車是人人都能坐的嗎！他新鮮地從車窗望出去，別提多得瑟。時至今日沈小四依然清晰記得那兩位警察大人兜著警棍揣著對講機，筆錄做一半居然嫌麻煩！走回所裡去！啊？所裡？遠嗎？就隔壁！就隔壁我們還坐車？車不開回去扔你家門口？沈小四樂了。我坐我坐！沈小四真挺興奮的——坐著警車大搖大擺進了派出所，這經歷誰能有啊？人生還能有第二回？
　　沈小四當然不是犯了事兒去的派出所，是犯了傻被小警帽兒們帶回所裡狠狠教育了。錄完筆供沈小四傻傻坐在那裡後悔，看著面前的小警帽爲了他加班連晚飯都沒吃……他當然知道這回虧是吃大了，人生第一回栽得臉面全無了，他也知道現實並不如小說那麼美好，小警帽兒們其實幫不了他什麽，只是他覺得，人生不就那麼一回事麼？都說公務員灰色收入拿納稅人的錢不替老百姓幹事，那也並不是全部不是？沈小四一直相信，雖然這世道毀得也差不多了，但依然還是好人多。小警帽一邊做筆錄一邊還不忘教育他，沈小四垂著腦袋反省，什麽委屈啊後悔啊一下子全涌上腦門，差點兒就“吧嗒”一下眼淚下來了。“還沒走吶？”“我做完這個筆錄就走。”“飯沒吃吧？”“沒呢。”“這盒擱那兒了你等下吃了吧。”“你呢？”“我這不是還要解決這莊破事兒麼。”沈小四側著身子偷偷瞄裡頭那屋，倆鄰居打架呢，小警帽兒們下不了班……

　　棒冰咂巴著吃得差不多了，沈小四揣著一袋資料終於推門又一次進了派出所。所裡空蕩蕩的，星期天。兩個小警帽，一個管治安，一個管戶籍。似乎裡屋還有一個，等著鬧事兒的——這麼說不確切，但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吧。
　　沈小四今天是來辦移戶口的。“原來住哪兒？”“跟戶主什麽關係？”“什麽時候遷出去的？”“為啥遷出去？”“你就一直住這兒？”“怎麼現在想到回來了啊？”……乖乖，警帽兒就是警帽兒，就算是管戶籍的片兒警，審起人來還真不是一點點犀利。沈小四回味著最後一句問話，突然覺得想笑。他很想調戲一個——我喜歡你們這所的片兒警啊。這樣撒個嬌開個玩笑的結果……沈小四掂量著，最終還是放棄了。星期天呢，甭給人家添亂，搞不好還把自己栽進去！
　　等著的時候他起身隨處走走，其實就那麼豆大點兒地，原地轉個圈也就沒了，真沒啥好看。隔壁管治安那小警帽兒百般無聊地盯著顯示屏——沈小四抿嘴偷偷笑了，小樣兒的一定在摸魚呢！正打算偷偷溜過去搭訕兩句，裡屋衝出來個壯的——地鐵里？行我這就過去了。電話揣進袋里兜著警棍就出門了。沈小四側過腦袋想了想，沒錯吧，我就說裡屋還有個值班管大事兒的呢，這不地鐵里肯定又犯啥混蛋事兒小警帽要出警了。星期天呢！能安分點兒讓人家輕鬆輕鬆嗎？他想起那一天快晚飯的時間，自己也是這樣一通電話，幾個警帽兒就沒的晚飯吃了……

　　辦完了正事沈小四坐在一邊看自己的戶口本——終於換回來了啊……還挺捨不得原來那地兒的，那也是個好地方，從小玩兒到大的。他還記得幼兒園裡頑皮到每天被老師壓著上床午睡，不肯好好吃飯每次都一個人被留在食堂讓老師看著吃完，晚上外婆又被告狀今天沈小四同學又踹了哪家小朋友的腦袋；小學老師都跟學生一路貨色的，小年輕的每天上課就給小朋友們講著怎麼玩兒，沈小四那些個雜七雜八的“萬事通”就是那會兒被那樣“教育”出來的；沈小四小屁孩小學時也有自己偷偷喜歡的對象，每次輪到他執勤就爭著要去那班門前站著，多看一眼也好；沈小四三觀正，小學老師功不可沒，其實沈小四自己也奇了怪，就他這樣一刺頭，怎麼老師們個個都喜歡？看吧，好老師就是教出來好學生嘛！沈小四真挺臭屁的，真的——小學時那些個老師，是他一輩子的老師，真正人生最值得尊敬的導師！這樣的老師……現在沒了吧。沈小四望了個天，想想這世道啥時才能正常回來呢？初中，高中，都是在那塊兒念完的，一整個中學時代，沈小四在那片兒呆了整整十四年。他聽過隔壁消防大隊出動的警報，看過他們全副武裝拉著警笛“嗚啦嗚啦”地奔赴一處又一處火場，每次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他新鮮隔壁小酒店裝飾用的小燈泡卻沒想到一碰就掉，差點被人揪著去了派出所告他偷竊！沒搞錯吧當年沈小四才幾歲？偷你妹的小燈泡啊！小燈泡偷來要幹嗎？他曾跟同學打著鬧著一起出校門口的黑板報，鬧到月黑風高，然後從隔壁KFC取了自行車披星戴月一路狂飆比誰先到家；他知道被火燒了的那棟樓里有他的老師，還有學校的很多老師，他知道他老師家裡養著一隻貓一條狗，貓兒狗兒一人一屋井水不犯河水……後來他就走了，去了其他地方念大學，雖然仍在市中心，但畢竟是不經常回去了，明明那石庫門老弄堂佔據了沈小四一整個童年的回憶……

　　沈小四的回憶被一陣激烈的打鬧聲打斷。裝著攝像頭監控的裡屋炸開了鍋，叫駡聲一浪高過一浪——大媽大嬸的這大熱天你們不熱啊？派出所雖然有空調也不是讓你們這麼用的啊！剛才那小警帽出警去了，這邊留著這位——顯然不打算立馬插手，這種雞毛蒜皮的家事，先讓她們吵個夠吧……言語中傳出“天井”“平方”這些詞——小警帽兒壓了壓帽檐，沈小四吞了吞口水。還能為啥？這年頭，不為個房子還能為啥？
　　戶口和身份證這些東西，還真是咱們國家的特色產物呢。“別的國家真沒有？”“真沒。”他想起娘不可思議的表情，真是，沈小四倒也不膈應這些個，比起這個國家現在給他的這些，他已經很滿足了。再有不滿的？再有不滿再說唄。他還是相信，這年頭還是好人多，這世道——會好起來的。至少片兒警們星期天還值班給他辦事兒呢，自個兒星期天也要值班替人看病的……也並不是所有人拿著別人的錢不幹活吧。

　　走出派出所大門——其實並不大——的時候，太陽依然火辣辣的，手中沒了棒冰，沈小四將閒著的那隻手揣進了兜。自己住的這邊兒也是條安靜的小路，路邊梧桐成蔭，下雨的時候樹葉兒鋪了滿地，雨聲漱漱的，頗有小資情調。兒時常去的少年宮早換了門面，現在看上去可氣派。只是那時最喜歡坐的大風車沒了，多了圈圈道兒道兒的勇者之路。長大后沈小四再沒去過少年宮裡頭，甚至連裡邊兒的道路都開始記憶模糊起來，明明那時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啊……少年宮隔壁的工商局變成了一棟小別墅，不知是哪家有錢的主兒兜了那麼好塊地。沿路的小店偶爾也會換個人家，終歸還是得隨著時代的潮流變換嘛。

　　“转眼又是北京的炎夏
　　什刹海又开满了荷花
　　越过了旧砖墙
　　那排法国梧桐多繁茂的枝桠
　　听到一曲G大调巴哈

　　四季风景在我的窗前悬挂
　　人海涨落在我的心里变化
　　流转的时光
　　褪色的过往
　　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四季风景在我的窗前悬挂
　　人海涨落在我的心里变化
　　当曲终人散场
　　我终于听懂G大调有多悲伤”

　　當沈小四回過神來，他聽見自己在唱歌。沈小四唱歌還不錯，可他從不在公開場合唱——除了KTV——但這會兒他居然唱了，還唱出了聲。對面有人走來，他下意識收了聲，又悄悄放開了嗓子——雖然其實聲音也沒多少大，不在身邊幾乎聽不到。沈小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唱就唱了吧，這日子憋久了得憋出毛病，偶爾放肆一下還是需要的。他想念兒時那些老磚牆，他看過窗前四季輪回，他總想抓住些什麽，可又什麽都抓不住。他想去北京，那裡有一個除了自己誰都不知道的夢，可他想了念了十年都沒去成。他覺得人生就是那麼荒誕不經，連西半球都去過了，自己國家的首都居然沒時間去？講出來自己都想笑話自己——可這就是事實。

　　回到樓下他翻了翻兜，居然有幾塊零錢。他掏出來給娘買冰棍。冰櫃里居然有鹽水棒冰，赤豆啊綠豆的，還有血糯米、娃娃雪糕和光明小方磚！他驚喜得想自己這日子真是過得太糟糕了。人長大了，是不是把一些重要的東西也給扔得一乾二淨了？

　　拎著雪糕棒冰，沈小四吮著拖鞋，“噠啦噠啦”的。
　　這是個百年未遇的酷熱炎夏，沈小四沒有開空調，他吹著風扇，想起那些陳年往事，好的不好的，想要得不到的——最後還不是都歸為浮雲。浮光一撇，人生一世，既然回頭看會後悔——

　　那就只有不斷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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