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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日夜望子归
入了夜,茭儿却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那定是重症了,因着茭儿很少有入夜不归的行为。前一次还是因为去了临城赶不回来,才迫不得已寄宿在病人家中。
不免有些担心,那种焦虑感很难被压下去,一旦起了头,开始念念不忘这件事了,便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连影子都没看到,我看我们还是别等了。她自己不怕死地要去,我们又何必干着急。”阿磐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街那边回来。虽嘴上说着不等了,可这已经不知是第几个“最后一次”。看着已没有人在等候,我叹了口气,准备锁上门。
“罢了,没准有情况耽误着。茭儿有心,不看到那人好起来,势必不肯离开的。”我拉阿磐进来,“这几日越发冷了,你也别走,将就在这儿过一晚吧,总是要暖和些的。”
“我那房子虽然破旧,可好歹也是个窝……呃好吧,我在这里过一晚上。”看到我手中那一卷医书以后,她很认命地改了口。我点了蜡烛带她进到里边去,小丫头不时谄媚地拽一拽我的衣袖,生怕我不教她医术似的。
“舍妹在时,也倒是常常这样撒娇……女孩子嘛,性情流露本是自然,何必藏着掖着装出一副少爷样。”她在身旁跳来跳去,竟与茗儿当年吵吵闹闹的情形出乎意料地相似,“茭儿虽包容你,想必还是想听一听你说你喜欢她的。就如同方才,你担心她连病人都看出来了,何必偏生装出一副仇人模样。”
年岁轮轮,连我竟也喜欢说教了。
阿磐撇嘴:“我哪有……她总是装着一副假好人的样子又总是想着别人,我从来最讨厌这样的人。”
“真的?”我将蜡烛放到一旁,俯下身去盯着她的眼睛,“你是希望她嫌弃你?之所以对自己大大咧咧的模样不在意,不就是想要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不以外貌论人者吗?”
“虽是这样……哎呀,你少来这一套了,宁姐姐是你妻子,你当然希望我喜欢她,你可巴不得人人都喜欢她。”阿磐不以为然地侧过身去,借机打量着这间屋子,又倏地想起我的话来,“你刚刚说你有一个妹子?她是和我一般大的,还是早已许配了人家?我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呢,她要是和我一般大的话,你改天把她叫过来陪我玩好不好?”
小孩子心性……我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心酸。只好告诉她:“她几年前就有你这么大了,虽是几年过去,她怕是没变吧,也是十五的年纪,笑起来和你一样。”
“怎么可能有人几年都一个模样的!她……她该不是……”阿磐先是不可思议地吼出声来,随即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诧异却又满是不信。
“是啊,她不在了。乱世纷争,她不在了也好。”我替她接完后面的话,眼见阿磐有些怔怔的,只好催促道,“茭儿的衣裳都放在那边儿柜子里的,也给你准备了几套,自己去翻翻,洗一洗暖暖身子罢。医书的事,放在明儿可好?”我素来是不希望阿磐知晓茗儿的身世的,总是怕她因着那些事情想东想西,反而对这个世界畏惧了。
总是畏惧着,那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阿磐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心情,半晌才说道:“你也别伤心了,我不提就是……大不了以后你和宁姐姐有了娃娃,我再陪她玩。”言罢径直走到柜子那边去,蹲下身翻动起衣物来。
我和茭儿的孩子?
我倒还没想那么多呢。回想起她刚才那句话,不免哑然失笑。这屋子倏地静了下来,静了便能感觉到落寞。我侧耳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却是什么也无。
果然……今晚是不回来了么?我愣在那里,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想什么事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仿佛整个人都是空的,不剩一点情感似的被榨干了。
“哎呀。”灵魂飘忽之际,阿磐极其细微的一声惊呼传来。我心里一紧张,便要端了蜡烛去看。
谁知她慌忙止住我:“哎哎哎你别过来……我,我只是划到了手而已。”说着还举起右手,将流血的手指示给我看。隔着距离我隐隐能看到一丝血色,在烛光摇曳下,红色的液体从她手指滴落。
“这样都能划伤自己,你这几年在徐州城做乞儿真是白做了……要不要我给你处理伤口?”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那柜子不过是用木头做的,边缘虽有些锋利,却也不至于伤人。
“你也说了,我是乞儿,这点伤口不碍事。”我正要过去,她却将手中衣物一卷,急急忙忙越过我跑到里屋去。
“并未烧水,你那么急干什么。”隔着帘子,我听见里面一阵响声,想必是太急切将器具都撞翻了的缘故,“我去给你烧点水罢?”
“不了,我用冷水擦擦身子就好……”那声音怎么听都不正常,仿佛是受委屈之后忍住的哭泣。细细一听,还真有抽泣声传来。
“阿磐?”
“没、没事。”依然是抽泣着的,毕竟还是个孩子,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吧。
我想了想,不知道她是因为茗儿的事有些感触,还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又或者伤口实在有些痛了,于是到厅前给她找了点药。刚将药配齐便看见她穿了一件新衣裳出来,眼眶还是红的,目光有些躲闪。
“得了。”我拍拍她的头,又指了指眼前的凳子,“上了药就不痛了,坐下来吧。”
阿磐先是有些奇怪地抬眼看我,然而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将手伸了出来。那伤口极深,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无意伤到的。
我却想不到她有意为之的目的,只好也沉默了,将她手指一圈圈缠好。
却因着这件小事,一夜无眠。
如此以教授阿磐医术来打发时日,竟也过了小半个月。她自那晚起便反常极了,原先还总是骂骂咧咧说什么不喜欢茭儿,可如今却不知怎的失了言语,不咒骂,也不言担忧,只是常站在门边发愣。
“贺大哥……你说,宁姐姐多久回来?”
“仪不知。”
“那,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日以为她很快便归来,也不及问她。”虽是无心之问,闻者如我,却倍感自责与焦虑。
“唉呀,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
如此,很快便没了言语。
这样的对话常常出现在阿磐与我之间。时间真是愁煞人的东西,我能感觉到焦虑的滋生,蔓延到这空间的墙角与檐上,笼罩成暗淡压抑的一片。一如我心里的那片土地一般,完全被担忧所占据。
在这样战乱的年代,我甚至还担心过她会不会离开了徐州。外头烽火连年,愈演愈烈,我不知道一旦离开了这里,茭儿会怎么样。
如此,那晚便做了梦。本来倒是时常梦到我周遭的人,可那个梦却让我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梦中茭儿不知何时已经归家,正含笑与“我”说着什么。身上的斗篷都还未取下,大抵是赶路太急,沾了树上落下的枯叶。她比划着,于是那些枯叶有的顺着动作就这么打着旋儿坠入盏中的茶里。这个梦是没有声音的,又好像是我的灵魂在审视着我自己——我漂浮于上空,看不见那个贺仪的表情。
倏尔不知怎的有信鸽飞过,那个“我”已手握一封信。打开来看是一张莫名其妙的画,画上人是背着身子的,判断不清性别,正仰头望着半浮于空的云彩。而身侧不知名的野草已被吹得飘散。
那是幅显得很苍凉的画。这就是我的第一感觉。
正待仔细研究,却仿佛真的有一阵风在吹,我一眯眼,便又被吹出了梦。
梦醒已是辰时。我起身出了里屋,才听见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看来做梦睡得太深,都全然忘记了此身存在的这一个世界。
是阿磐。
本就是入了秋的季节,我推开门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缩在门边的小小身影。她穿得单薄又赤着脚,嘴唇也早已被冻紫。看来并不是才到这儿,我见状连忙拉她进来:“早给你做了衣服,你却偏生不穿,快进来罢,我给你熬姜汤。”
“哼,我本是乞儿一个,有了衣服以后也难免会受冻,何必享受什么!”她却来了气,许是等久了不见我开门,脸色从刚开始便不太好。宁肯继续冻着也不跟我进门,扭头便欲要离开。
“你……”我不知怎样劝她留下来。可还未开口,她便自己止了脚步,站在大街中央,瘦弱的身子突然就颤抖起来。
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街的那方。
“宁姐姐……”
“宁姐姐!”先本是极细的呢喃声,恰恰能入我耳。而后却化作极大声的呼唤,在这时街巷上并无多少人,因而这声音穿过那抹淡淡的秋霜,竟也让我听出了其中的湿意。
“茭儿?”我原以为是我听错了,三步并作两步至阿磐身侧,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怎会听错?我怎会不识得那身影?半旧的斗篷上还染了些许的霜,发用碧玉簪绾在脑侧显出三分慵懒,远远望去就像快要融入雾里。
阿磐又叫了一声,朝着那方向跑过去。
她许是闻声,转过头来。很是奇怪,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我仍能看见她脸上淡淡的笑意,可真的很淡,遮不住疲惫与哀戚。
这些年,随着时光,她就这么渐渐成为一个温婉的女子,沉溺在岁月中,也终究还是安静下来。
我隔着薄雾,像是隔着几万里一般与她对视着。随即她侧过身子,顿了顿,见阿磐向她奔去,便迎着走了过来。
薄雾淡淡,阿磐就这样奔到茭儿面前。我看着茭儿揽过她,又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别扭地转过头去,茭儿弯了弯嘴角,松开又哭又笑的孩子朝我走来。
一步一步,我未动,她未出声。
直到真正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时候,我才一把抱住她,控制不了自己剧烈颤抖的身子。
十二天,足足十二天的等待与恐惧。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茭儿的声音很淡,但仍能从中触到浓浓的暖意,“贺大哥,你别……别抱那么紧。”
我松开她时才发现,她眼中亦氤氲着雾气。生死未知的恐惧,对所爱之人的担忧,对活的渴望,这十二天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似乎已不能用言语去表达。
再不回来,我还以为……
“没事就好。”我心疼地看了一眼她明显瘦下去的脸庞,伸手将她肩上少许尘灰拂落,“只要你没事,仪就安心了……待回家给你煮些汤药来补补,否则依你的身子,又该病一场了。”
“是呀,宁姐姐是该补补了,她现在不是……”阿磐突然嚷道。
“在这儿站着吹风,阿磐你也不冷。咳咳……我们回去吧,别让人当故事瞧了去。”我注意到说这句话打断阿磐的时候,茭儿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我却把心思全放到了茭儿略有些嘶哑的声音上,颔首道:“阿磐你什么话回去再说吧,外头怪冷的。”
“嗯。”茭儿很快恢复常态,垂眸淡淡地应声。医馆重新迎回它的女主人后似乎那股压抑氛围全都消失了,纵使是秋天,我却觉得仿佛四下里都明朗起来。
过去我常说自己胡涂,心不够细。正如同我出征前没有意识到茗儿有多需要我一般,这一次我亦没有意识到阿磐话中所藏之意。可惜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命运便只留给我接二连三致命的打击,与无法勘探真相的痛苦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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