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定四方

作者: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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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教此身堪长诀


      冬风起的时候,恰恰是茭儿归来的第三天。这个冬天应是格外寒冷,秋蝉早已蛰伏至了无声息的地步,更不说行人。街道上早不见了往日的喧嚣繁华,偶尔有风刮过,呼啸声尖锐,常让我想起冷寂下来后的沙场,那些来自亡魂的咆哮声,似乎与此无二。
      茭儿身子弱,吹不得风,因此自她回来以后,我便让她留在了医馆。自那日起她便常常咳嗽,我却以为是行医劳神伤了元气,也不大在意。倒是阿磐终日往里屋跑,不知和茭儿聊些什么。
      她归来的那天,我满是欣喜,回去便将自来到徐州后便酿着的酒开了一坛。那种味道很浅很淡的桂花酒,喝到微醺时更觉得“生”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表明今天不问诊后,三个人围着木桌坐了下来。阿磐挺激动似的,不停地侧过头去看茭儿,欲言又止的样子。而茭儿微抿了一小口酒,正待说什么,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原来这酒也是不能喝急了的。”待到稍稍平静下来,她莞尔一笑,“倒是我太高兴,让你俩见笑了。”
      “噗……”阿磐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却觉得她脸上的喜色并不十分浓厚,反倒像是有烦心事一般。只得问道:“此番前去,那人的病可是……”
      “未好。”很快她脸色一暗,无用去问也知道那人定已不治。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反而她自己很快想开了似的,又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转而握住阿磐举盏的手腕,埋怨道:“你喝什么酒?”
      “我为什么就不能喝了呀,哎对了,宁姐姐你怎么不把……”
      茭儿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那人得了什么病?连你也治不好?”我打断阿磐的话,不过是突然想起那人的病情来。从前茭儿每每远走归来定会将患者的情况一一告知给我听,又兼之以分析,如此倒会得来许多经验。而这次她却只字未提,我只担心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还能有什么呀,这天下之大,哪里是每一种病我都能治的。”她似嗔似喜地瞅了我一眼,却将话题又转回了阿磐身上。我看着她俩小吵小闹一番,随即茭儿凑近阿磐不知说了些什么,便使她安分下来。
      “你若是难过,就说出来。”我怕她因那人的死又一次和自己过不去。,看茭儿愣了愣神,有怜悯与悲哀一闪而过,随即一脸淡然。
      “我不过能多救一个就是一个。多年前我第一次看着病人在我面前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会面对的是无数生命的逝去。然而我不能避而不见,因为我是医者……”她一脸随缘似的表情倒像是只有我还未想通这些,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无法忽视她隐藏起来的伤心。是的,她在伤心,绝不是看上去那么欣喜。
      然而她却不再说下去了,随意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问这问那,像个离家已久思念故土的孩子。
      我皱着眉头,看茭儿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又装作没发生什么似的一脸笑容。总觉得有什么是不对的,但又道不出来,只得放任作罢。
      这往后再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愈来愈能感觉到这家的温馨了。我搪塞自己,说是温馨,也许只是因为茭儿离家太久,不适应她回来后无须担忧的心了。可总觉得有什么事在暗暗滋生,一如她每次备好饭菜后愈加明朗的笑容,像是多年前未嫁的那个少女又回来了。
      心里觉得这是不寻常的,可灵魂,却又十分享受这样的浓情。
      我并未去询问什么,也没有尝试过阿磐那里得到什么信息。一日日,冬风吹得大街小巷满是呜咽的声音,晚上常常睡不着。
      辗转反侧,恍恍惚惚,又会觉得茭儿似乎还未归来,这里屋冷寂,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侧头看时,却发现她正微睁着眼看我。借着月光,脸是惨白的,没有一丝生气,却衬得她年轻了许多,正如我多年前初见她时想到的那个词语,恍若天人。
      是啊,恍若天人。
      她见我睁开眼看她了,会愣那么片刻,随即笑得一脸满足,像是偷腥的小猫一般:“贺郎睡着的模样很好看。”
      她从回来以后,就改了口,倒真像个妻子一样叫我“贺郎”。
      “整日愣愣的,若是还未缓过劲来,就早早地闭眼歇息,怎的晚上也不睡,倒来看我。”我随手拨乱她披于枕上的长发,取笑道。
      几日来,她看着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写药方子的时候也时常愣着,直到阿磐不满地嚷嚷起来。晚上却总是不睡觉,睁着眼看我,又不说些什么。
      “再不睡,以后这皱纹可得长起来了。”怎么劝她也不从,我无可奈何,放任她这样看着。
      “是啊,到时候,我们俩头发都白成雪了,还在这徐州城当医者,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还有孩子,孩子也跟着我俩学医。”她顿了顿,补充道。
      每晚都几乎重复着这些。话语常常是憧憬着以后的,只要想起,都仿佛会暖到心窝里去。
      一直到她归来的第四日,我见她实在虚弱得厉害,便不忍她做那些费神的工作,一人在医馆外堂忙碌着。下午医馆几乎无人的时候,阿磐突然从里屋跑出来,一反常态嚷嚷着说想吃糕点。
      我素来将阿磐当成茗儿似的来疼爱,平日她总说自己是乞儿,不要这不要那,难得开口要求什么。于是我进屋问茭儿,正巧她们俩都嘴馋了,便披了斗篷出去买。
      我清晰地记得,我踏出门的时候茭儿细细地唤了我一声,这几日她总恹恹地躺在床上,此时却倚着里屋的门凝视着我。素色的襦裙,碧玉簪在脑后绾起了发髻,清淡就像是起雾后远望不清的荷叶。
      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将我自上到下地刻画了一遍,随后是一如从前的温暖的笑容。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解释道:“贺郎去便是了,我只是想看看。”
      我那时并未察觉到异样,大抵是因为她这几日都不寻常极了,于是便嘱咐阿磐好好照顾茭儿。阿盘闻言难得乖巧了一回,深深看了我一眼,言道:“你且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宁姐姐。”
      现下想来,那日不知是我胡涂,还是这丫头装的太好,我并未看到她眼中的依恋不舍,也没有听出话中浓浓的承诺意味。
      我的太过迟钝,让我就这么一次次失了所爱所珍的东西。
      我转身离开了,将茭儿倚门的身影抛在身后,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其实卖糕点的店离医馆并不远,三条街过去便是。我还特意多买了一些,想到阿磐算是孩子,茭儿又在病中,于是沿途回来的路上又买了讨些女孩子喜欢的脂粉,想送给她俩作礼物。这还是建安十一年的光景,外头战乱正热,卖这些的也少。我能想到她们俩见到这些的表情,回去的路上,连脚步也轻了不少。
      这一来一回,选选挑挑的,就耽误了近一个时辰。
      快到医馆时碰到熟人,寒暄才不到几句他便突然怪起我来。
      “子献你怎如此不通情达理了?”
      “啊?”我不明缘由,看着邻人紧皱的眉头。
      “外头那么冷,你夫人又病成那样,怎的还让她出来?好好一美人,你是不心疼,可我们看着都……”
      “茭儿?”我茫茫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捕捉到他话语中“夫人”二字。
      他眉头皱得更凶了:“贺夫人说出来替你买些东西……”
      我无措地摇摇头。
      “那她和身边孩子那副行头,我还以为……”
      不及听他讲完,如雷劈过,便扔下手中东西奔回了医馆。门半掩着,好像是还有人在一般。可我推开它时便已知道茭儿不在。她自然不是去买什么东西去了,也不是外出寻我,也不是带阿磐出去散步,这医馆几乎已经空了,这些年一直盘踞在这里的某样东西,随东风逝了个干净。
      我在看过里屋以后,才确信她已经离开。
      一切一切,她素日用的穿的,皆不在了。桌上碧玉簪闪着幽幽的光,风从未关的窗外吹进来,让冷寂盈满了房。床头她往些天写的药方都还在,被风吹落在地上,我俯下身去拾起,字迹早干。
      微眯着眼努力想要辨认出那些模糊成一团的字,却似乎是被人故意抹花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还浑浑噩噩的,这样冷寂而苍凉的冬天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常山,我分不清此刻我是谁,亦或在干什么。
      很茫然。我能感觉到内心的焦急在叫嚣着,可躯壳早就无力了,停在被风吹乱了的屋中间,渺渺不知身于何所,将去何处。
      好像,我曾经也是这样失去一个人的。可那时我还年轻,还血气方刚着,还……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自己的痛。
      我三十一了,已过了而立之年。我似乎在这之前都还有一个家,有贤慧的妻,有深爱着的事业,还有一个能够弥补茗儿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的人。不是吗?就在这徐州城,就在这医馆内,是我的曾经。
      我摇摇晃晃的,出了里屋。此时我才看到木桌上的笺,就那么突兀地放在那里,放在她素日在病人少的时候眯眼休憩的地方。
      一如既往的秀美的字,读来只觉得心凉透了。
      “此番离郎而去,终身不返。望郎以医道为重,勿困于情。
      ——妻茭”
      短短的,二十一个字。没有原因,没有悲哀,没有……情感。
      我愣在那里,一时间不能接受她话中的“终身不返”。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窥破她离去的原因,我自认我不负她,她亦不会因此离去。
      至始至终我贺仪心里,我们的结合都是完美的,绝不会有哪怕一丝的不恰当。
      就在方才,不还笑语融融,充满了依恋与珍视的吗?
      怎么会这样呢?
      似乎是恼怒了,我说不清楚我是在怨恨她,还是在为她担忧。猛然想起城郊的坟,步伐已是不随我的心意了,自发地就前去了那里。
      她若离去,必当祭拜。
      而她若在那里,就像我几年前所见那样,我非得把她绑了带回来不可。即使是再大的风雨,再大的困难,只要有我在一天,她就绝不会独自承担。
      怎会选择独自远离呢?
      茭儿……茭儿,我无论如何,都在你身边啊。
      我还幻想着那坟前会有白色的身影,像多年前我所见的那幅泼墨画——可什么都没有。连那场雨都没有,冬风凄凄,刮乱整颗心中难言的万千情绪。
      直到现在,我才彻底疯了。是的,我说我疯了。灵魂从头至尾被撕裂了一般,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别样的痛楚。之前感觉不到的疼痛一齐涌了上来,我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先前我以为她必在这里,从不曾如此慌张,可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感知到,我失去了能寻到她的唯一机会。
      失去了,从此相忘天涯,于睡梦中,于灵魂所处的那个空间,尾随而去,擦肩而过。
      踉跄着,就跪倒在坟前。显然她是来过的,泥土都还潮湿着,像是微带有泪痕。那两块墓碑注视着我无言,我闭上眼,却感觉到没有泪。
      这样撕裂似的痛楚,无从表达,无从化解,怎么会有泪?
      蒸干了罢,被这喷薄而出的心中血,蒸干了罢。
      睁开眼,面前景从没改变一分一毫。手狠狠抠进面前的泥土,湿意自指尖传来,在心头荡漾开来。
      紧接着,我摸到什么东西。
      一阵狂喜后我将它掏了出来,却略略遗憾地发现那只不过是阿磐埋藏起来的信。我不知我怎么会遗憾的,只要有丝毫的消息,就意味着丝毫的机会。可我对着那信,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阿磐不识字,她只能画些简单的图画在上头。想来是背着茭儿留下这个的,那图画的很潦草,那个矮矮的小人定就是她了,画上她牵着茭儿的手,咧着嘴在笑,眼中却有泪。
      没有任何消息。
      我推测,她不过是想告诉我,她会好好照顾我的妻,让我不要担心。
      也就是说,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我仍然面对着我自己,看不清任何的线索,看不清任何人。
      我在那里跪了很久。一直到天色已晚,我才又重新回去。医馆未关大门,隔壁的店小二也许是怕我有事,正坐在厅中帮我守着。转眼间那孩子竟已经长那么大了,可我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担心我一开口,声音会颤抖到没法听清的地步。于是我朝他挥挥手表明感激,便一头扎进了里屋不再去留意外头的动静。
      这个夜晚很冷,不愧是我所说的“最冷的一个冬天”。睡至午夜我侧过头去,枕边真的就没有了那个睁着眼看我的人。前几日常常有一种她不在我身侧躺着的感觉,而现在起,我身旁却真的空了。
      原来她前几日整夜不合眼地看我,是因为知道要离别。
      茭儿茭儿,善良如你,怎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呢?你忘了你许诺过,要和我至白头,守着这徐州,看这乱世变为盛世的吗?你忘了你还应许过我一个孩子,而后让他习医,与我们一同守护这里的吗?
      你全都忘记了。
      闭上眼那一霎那,我好像还听见了耳旁浅浅的呼吸声。我看见那个女子走出我的生命,背影淡淡的,看不清悲喜。然后我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寄望,都再一次碎了个干净。
      碧玉簪还在桌上,借着月光,散发着堪称幽谧的美。
      这母亲的遗物,这家族的遗物,终于,辗转“重回”了我的手中。
      止不住的,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不知是谁的泪水入了喉,苦到一定的程度,竟也成了甜了。真是嘲弄,真是嘲弄……我走上医路不过四五年,引我上这条路的人,便以为自己功成身退了罢。
      这算什么?
      欺瞒?苦衷?背叛?
      都不是。
      我清楚她的无奈,却在这样的夜晚,怨恨起她来。这徐州城我已不敢再留,我猛然翻身起来,翻箱倒柜地收拾。
      不眠了罢,她希望我行医,我便一边行医,一边寻她。
      天地虽大,大不过一片赤诚之心。终有一天我会在某个地方见到她,不管她因为什么原因舍弃了这个家,她仍是茭儿,两鬓斑白我亦不会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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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怎教此身堪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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