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曲

　　“姑娘——姑娘......醒醒。”空蝉大师唤着旼月。
　　旼月艰难的睁开重如千斤的眼皮，睫毛微颤。只见模糊的人影轻唤着她，她眼看的不真切却也好似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然后又沉沉的昏睡过去。
　　旼月进入梦中。
　　在梦里，旼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嘉月六年的仲夏。
　　雨后，宋府的荷花池旁。
　　“夫人，月儿今年快满八岁了，也该给她找位教书先生，好好定定性子了，不能让外人说我宋家的孩子只懂打打杀杀和战场上的用兵之道，不懂什么诗书礼仪。”宋武对自己的夫人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的会断文识字有什么好，又不是去要当茂才。”宋夫人反驳道。
　　“对对对——我与娘的想法不谋而合。”躲在池子一旁偷听的旼月忙跳出来道。
　　“爹，你就这么忍心把你善良可爱又聪明的女儿圈禁起来吗？”旼月双手像花一样在脸上张开，故作可怜之态。她认为这样，爹就会怜惜她。显然这回她错了。
　　宋武不但不收回自己说的话，并且决不反悔。
　　“莫要再做口舌之争，我决意已定。月儿，老老实实回屋呆着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教书先生就是城东荟文斋里有名的先生，明日就到府上。木槿，看好小姐。”宋武严声道。随即匆匆离开。
　　旼月气的鼓着嘴，又是哀嚎又是踢腿。摩拳擦掌，不知要和谁拼命。提着裙子，大步向前。让旼月服软？想都不用想，不可能！
　　第二天的大早，旼月赖在床上迟迟不起，木槿进来催促着。
　　“小姐快起，老爷请的教书先生已经在小姐的书房等候了，小姐赶紧起来梳洗吧。”木槿道。
　　“急什么，天才刚刚亮。再说，为人师者怎能对自己的学生没有耐心，如果再过两时三刻那教书先生还没有走，再去拜见也不迟。”旼月眯着眼道。
　　一个时辰后，木槿跑进来。
　　“走了吗？”旼月迷糊的问道。
　　“小姐，那教书先生已经走了，是被...被小姐气走了。那教书先生还说，说宋府的茶，可真不好喝。那脸色，可真难看。”木槿借故脱住时间，不让教书先生走，一个劲儿的给先生添茶。先生喝了一杯又一杯，实在喝不下了，才离开。
　　“呵，也不过如此。”
　　旼月总算安心了，倒头又睡去。
　　半个时辰后，旼月又跑进来。
　　“小姐，不好了。”
　　“又怎么了，难不成那教书先生又回来了？”
　　“不是，比那还恐怖，是老爷气冲冲的朝着这来了。”
　　旼月突然从床上跳起，急匆匆的穿上外衣和鞋子。头发，头发，头发怎么办？乱糟糟的。
　　可来不及了，宋武一脚踏进了大开的房门。
　　一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女儿就呈现在他的面前，长发凌乱着，衣服上的襟带因为太过匆忙而系的乱成一团。
　　“看看，月儿，你这像什么话？”宋武觉得这个女儿让他头疼苦恼。
　　旼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乱着，活脱脱的女鬼啊。自己都被惊吓到了。
　　“木槿，快点给小姐梳洗。饰弄好了，月儿，你给我到府厅里候着。”旼月从没看见爹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不做声。
　　篦好头，整理好衣服，洗过面就前往府厅了。
　　进了府厅，就看见哥哥在一旁站着，一脸疑惑。娘也在旁边站着，正前方就是自己的爹，脸上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旼月无所畏惧的走上前。
　　“跪下。”宋武道。
　　“女儿有没有错，为何要跪？”旼月理直气壮的道。
　　“你无错？那教书先生为何走了？”
　　“可能是喝撑着了，也许是我们府上的茶水有问题。要不给他找个大夫瞧瞧。”旼月瘪嘴笑道。
　　“还笑，跪下。今日，我定要你知道，你错在何处。”
　　“爹一直说女儿错了，那敢问爹，女儿到底错在何处。”
　　“好，爹就告诉你。一错你作为学生，竟让师者等你，颠倒尊卑。二错你不知勤勉，迟迟不起，慵懒成惰。三错你自以为是，玩世不恭，有失大体。”
　　“原来在爹的眼中，月儿竟是这样的？！月儿无错。如果一个先生对自己的学生没有耐心，那还如何教的好他的学子呢？月儿只不过让他多等了一个时辰，他却都等不了，如果让他做月儿的先生，一定受不了月儿的性子，就会跟爹禀明另请高就的。”旼月心中愤愤不平。
　　“你倒成无错的了？”宋武虽气，但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旼月的话也并无道理，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爹，月儿的性子是贪玩好动些，但是得需要有一个耐心的好先生才能教好她。所以原谅月儿吧。”旁边的连珏也帮着妹妹说情。
　　“其他的两点，女儿认错。但先生一事，女儿确实无错。”旼月道。
　　“好，先生，爹可以再去换一个更好的，只是，爹罚你面壁思过一天，不准进食，望你改过。”
　　这件事落得这个结果已是最好的了。只是旼月得要饿一天肚子。
　　旼月坐在屋子里，闷都闷坏了，午时又没有进食，现在只能有气无力的老实呆着。
　　“咚咚——”有人敲响旼月的房门。
　　木槿上前打开房门，一看是少爷，顿时就乐了。
　　“哥哥，你怎么来了？”旼月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着连珏又失望的冒出一句：“连吃的都没带。”
　　连珏笑着说：“看来真是饿坏了，眼都不好使了呢。”立马从自己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并打开。
　　“玉梅糕——是玉梅糕！”旼月笑的极开心。忍不住已经上手，拿起糕点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哪里还顾及什么形象？或者说，她就是这样一副吃象。
　　“慢点，别噎着了。”
　　连珏看着毫无反应的妹妹不禁扶手撑额。
　　第二天，又一个教书先生在旼月的书房等候，只是这次，旼月得老老实实的听话了。
　　新来的教书先生是个耄耋之年的长者，来府时还要用轿子接过来，怕万一有个闪失，用旼月的话来形容，就是双手合十，道句阿弥托佛。至少也该成精了吧。
　　“今日，我们先习《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旼月一直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反倒是对兵法武略感兴趣多了，看这个新来的先生沉迷于儒学，对她很是有耐心，旼月也只是装装样子听，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都是男人该干的事，跟女人毫无关系。因为女人不需要去治国，更别说打天下了。
　　旼月对这些，根本不上心。
　　以至于到年末，宋武验收的时候，旼月抄写的是女则中的一篇文章上交给宋武，宋武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这字，先生教的还是不错的。第二天就说再也不请教书先生了。可乐坏了旼月。
　　嘉月九年的秋天。
　　旼月十一岁。整天缠着连珏教她学骑马。
　　连珏经常去军营里练兵，时常不在府上。旼月也不是常常见到哥哥。
　　连珏在府里的时候是躲着他这个妹妹的。走几步就会回头看看，一看到旼月的踪迹，就立马玩消失。两三次都躲掉了。
　　可有一次硬是没躲过去，也躲不了。因为......旼月人可直接爬到连珏的床上等着了，说不教她骑马就不让哥哥休息。可就算旼月做到这般...无耻的地步？连珏仍是不允。
　　“既然妹妹这么喜欢哥哥的床，那哥哥就忍痛割爱了。”连珏笑着说，他从不厌烦妹妹的任何的娇蛮，反而觉得这样的旼月很可爱，活力无限。
　　“不准走，不准走。你走我就哭！”说着，旼月就做出要哭的前奏。眯着一只眼偷偷的朝连珏看去。
　　“哭啊，我计着呢。看你能不能把你上次的记录给破了，唔...多长时间来着？”连珏装着自己真的在算。
　　“我去跟爹娘说，哥哥后背上有个牙痕。”
　　“那是小时候你啃的。”
　　“......”
　　“我去跟爹娘说，哥哥的脖子上有个刮痕。”
　　“那是你拜你的兔子所赐。”
　　“......”
　　“那——那我去跟爹娘说，哥哥喜欢沈家的小姐。可喜欢了。”
　　“......”
　　旼月好似抓到了哥哥的把柄,她可是亲眼看到过哥哥和沈府的小姐来往过的。哥哥还送给沈小姐一个鸳鸯佩，自己身上留一个。旼月知道哥哥是个长情的人，他爱上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好，哥哥答应月儿教月儿骑马，只是此事别让爹娘知道，好吗，月儿？”这还是连珏第一次委求自己的妹妹。
　　“哥哥，你喜欢人家，为什么不娶她？”旼月不解道。
　　“月儿你还小，将来月儿也会有自己的心上人，也许到那时你就会明白吧，爱一个人，总会想把最美好的给对方。”没错。天下并不安定，敌国虎视眈眈，随时都会来犯，吞没这片国土。身为男儿，国不定，家又安立何处？他希望国家真正安定的时候，与自己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观花开花落，看细水长流。过安稳日子。这又何尝不是天下每一个百姓所希望的呢？
　　“月儿，哥哥今日累了。明日再教你，如何？”连珏微笑着温柔的摸着旼月的脸颊。
　　旼月看着哥哥的笑顿时就陷入了沉思......
　　学骑马，不过是......是为了可以和他并驾齐驱，策马扬鞭，共赴海角天涯。
　　大哥哥，月儿喜欢你。很喜欢。是动了心的喜欢。如果你是月儿心中的月亮，那月儿就是星星，不会遮住你的光芒，却可以点缀你的广阔。不知，你可愿意，月儿做你身边的星星呢？
　　这些都是旼月想对姬宠说的心里话。
　　第二日午后。
　　城外宋家军营。
　　木槿服侍旼月穿上自认别扭的男装。男装对女子来说本就宽松，只是旼月很瘦小且单薄，穿着最小号的男装还略显弱小。旼月的男装多了一丝柔美，柔中带刚。束起的头发，鬓边细碎整齐的几缕头发在风中摆动，衬的这张脸更加秀美，活泼。
　　“妹妹穿上男装，真是别有一番味道，差点就把你当成个俊俏的小兵。”连珏打趣道。
　　连珏牵过一匹名叫雪沐的温顺乖巧的马，这马和旼月一样是冬天生的。
　　连珏把旼月轻轻抱上马。
　　那天，旼月累的不行，腿也有多处淤青。
　　那天，旼月发誓说再也不学骑马了。拉上被子早早就睡了。
　　如果那时听爹的话......
　　如果跟哥哥继续学骑马......
　　一切就不再有悔恨，或者悔恨少了一些。
　　在梦中的旼月不愿醒来，眼角默默的滑落了一颗晶莹。
　　夜，清月宫中。
　　太子殿下赫瓘仔细的望着眼前瓶中的梅枝，微微痴迷的笑着。
　　“太子殿下，宋府那有消息了。”赫瓘身边的小厮道。
　　“怎么样，查到了吗，宋将军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宋家，宋家被灭门了——宋府上下无一幸存。”
　　赫瓘的笑僵在脸上......
　　瞳孔强烈的收缩着，气息也变得急促。
　　“谁干的？”
　　“不知道，但能灭了宋家，能力不容小觑啊。”
　　“悄悄地给我查。”
　　“是。”
　　“退下吧。”
　　只冷冷淡淡的一句。
　　月姑娘，你送的梅花我都好好的养着，你看，养得多好。
　　赫瓘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璎珞，黑夜的烛光晃动着，却捕捉到一滴泪滴在璎珞上。
　　老天会怎样安排每个人的命运？
　　——今夜，有人在怕着明日。
　　——今夜，有人在期待着明日。
　　——今夜，不过是明日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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