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曲

　　十二月初八，晨。
　　旼月起身端坐在梳妆台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木槿端着洗脸水进来要给旼月梳洗，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篦子给旼月篦头。木槿给旼月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显得大气婉约。
　　“今日，夫人要带小姐去灵云寺进香，祈福。这回，小姐可不能再像去年那样称病推脱了，老爷严声令下，小姐必须去。”木槿该高兴了，去年没去成，今年可以出去好好逛逛，采买东西了。有机会看看热闹怎么能不高兴呢？“看样子躲不掉了......对了，爹去不去？”旼月有些郁闷,去年的进香可是和哥哥联手，齐力才躲掉。去年的时候，旼月怎么都不愿意去。因为，旼月听说，平德王姬宠要来府与宋将军商讨军事。死活不愿出门，就去找哥哥连珏，让哥哥帮她这个忙，骗爹娘说，月儿偶感风寒，实在不宜外出，已经请了大夫瞧过了，大夫说并无碍，月儿现已经服药睡下了。不知是报应还是怎的，一语成谶。当天午后真的就感染风寒了，咳嗽不止，高烧不退。着实把她的爹娘下了一跳。香没烧成，人没看成，反倒把自己弄病了。忙活了半天烧才退下，又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午后，雪就开始下了。
　　平德王姬宠在旼月房门前的红梅树下静静的站着，站了一个下午，白色披风上落满了雪花。天色渐黑了才离去。这一切，悄无声息。
　　“老爷和少爷一大早就走了，只是，老爷昨从宫里出来，回府时，一路上面色凝重，我听跟随的侍从说的。昨夜间，还把夫人叫到书房说事，看样子，是大事。”木槿认认真真的说着。看来不假。
　　旼月跟着木槿到了来后院。宋夫人早已经备好了行头等着了。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不走正门，而改走这个鲜为人知的小门，旼月在宋府住了十二年，还从来不知府中还有个小门，不过，后门倒是很多。因为自己常常溜出去玩，就是从后门跑的，后门是个漏洞！平时看守的人很少，运菜的贩菜农也常来常往，有时还有插科打诨的人，很容易就溜出去了。最后，所有的罪责全都担在这些看门人身上。疏于值守，让小姐溜出去。看到他们挨板子，扣月钱，旼月也时常觉得对不起他们，但与自由比起来，牺牲是一定的。只是，这一切，却不是她来承受。人分贵贱，向来如是。旼月虽然极其厌恶这种观念，但，毕竟她也无能为力去扭转。
　　“娘，月儿还不知家中还有如此一个门，好瞒着月儿呢。可是，为何走小门？”旼月虽然大致也猜出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还是坚持问出了口。
　　“月儿啊，没事。一切你爹都安排好了，娘怎样都会保护好你。我的好女儿。”宋夫人看着旼月，却故意躲着旼月的眼睛故作镇定的说，怕旼月看出自己的异样。但话中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安。
　　旼月看着自己的娘亲，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有事。还是不好的事发生。爹将娘和自己支在一边。一发生不好的事，或可能危及性命的事时，人通常会先想到自己的亲人，先确保她们的安全，这称之为本能。宋武的举动也是正常的条件反射，是本能。陛下究竟和爹说了些什么？才会让爹有如此举动。出了小门，旼月看见一顶轿子停在外面，为何只有一顶？以往都是两顶。抬轿子的仆人也并不是自家府上的，瞧着倒都是生面孔。连人都换了一拨新的。旼月意识到，这件事，不仅仅会危及到爹和哥哥，也可能会危及到娘和自己。整个宋府岌岌可危。
　　上了轿子，宋夫人紧紧的挨着旼月，手也紧紧的攥着旼月的手，生怕她有个好歹。宋夫人呆呆的望着脚下，想起了昨晚，老爷从宫里回来时的凝重脸色。直至夜间把自己叫入书房说的话。
　　昨晚，宋武的书房中。
　　“夫人，明天一早借着进香的由头带月儿去寺里避避，过了明晚...再回来。”宋武仔细的交代着，一脸谨慎和认真。
　　“老爷，是有什么事发生吗？是不是陛下对你说了什么？”宋夫人开始紧张起来，不安和愁容摆在脸上。
　　宋武看着自己的妻子，想着这一次可能是凶多吉少。但是，不能让自己的妻女无辜受害。可连珏不同，他是个男儿，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挑起这个责任，有所担当。想到这，太多的不忍心全都化为无可奈何。宋武不能告诉妻子陛下都说了什么，因为月昭帝只希望宋武一人知晓，越少人知道越好。月昭帝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他知道自己的三儿子定会反，那太子的地位和性命就不保了，月国江山岂能毁在那个昏庸好色的三王子手里？于是委托自己唯一信任的臣子宋武护太子周全，助太子赫瓘登上帝位，尽心效力，忠心卫国。宋武起誓就是赌上自己的生命，不惜拼上自己的老命来捍卫。这样，月昭帝才放心了。
　　“夫人莫要多想，陛下就是找我商议怎样克服云国的防御。月国城里近日不是闹贼吗，好像都闹到咱们府上了，我和珏儿又时常不在府里，怕你和月儿有危险才让你们去寺里避避，祈个福保平安。轿子，人马我都安排好了。明早你们就走。我和珏儿明儿大早就要离开。”宋武虽不想隐瞒自己的妻子，但还是编了个幌子瞒着她。宋夫人虽半信半疑，但是她知道，她现在只能装自己已经相信。
　　一出府，旼月就被外面充满生气的景象吸引住了，什么烦恼忧愁，打打杀杀都抛在脑后了。要说这日子还真奇怪，昨天街上还没什么人，今天可就热热闹闹的了，玩杂耍的，卖红灯笼的，卖姑娘家胭脂水粉和首饰的，还有瓜果蔬菜大肉摊。人们都开始备年货了。月国城一片繁荣。过了泗水河就看到山峦间屹立的灵云寺。
　　“今日来进香的人可真多啊。”旼月道。不禁感叹，这上上下下的，灵云寺今日的香油钱定涨了不少。
　　木槿提着香篮紧紧地跟在宋夫人和旼月的身后。深怕走丢了，因为来来往往的人蜂拥而至，稂莠不齐。
　　进入寺内，旼月和宋夫人行了礼，上了三炷香。轻轻的跪在云垫上，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的祈祷着。旼月心里默念着，一愿爹和兄长平安无事还家，娘亲不再操劳辛苦担惊受怕。二愿旼月能够快快长大孝敬双亲，承欢膝下。三愿，三愿......求得一个好姻缘。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此生就别无渴求了。
　　旼月睁开眼，看着旁边的母亲还在祈祷着，便示意旁边的木槿，动身缓缓的踱步出去了。
　　“小姐许了什么愿啊？”木槿已经等不及的问道。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旼月道。旼月才不会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她，这可是她的心事。
　　“小姐，你看，前面好像有人在求签，我们也过去求个签吧。”木槿惊喜道。
　　旼月和木槿走到摊旁，看见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在给别人解说签文，看似很玄乎。旼月拿起签筒，摇了摇，不一会掉出了一支签。木槿将签条捡起，递给了旼月。
　　“抬首不见梅，香自玉满月。”旼月读着上面的签文，却不知其意。旼月只得去向那个老人请教。
　　老人问：“姑娘想要知道什么？”
　　旼月认真道：“一个未来。”
　　老人却笑着道：“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诉姑娘。你现在看见的，可能以后看不见，现在看不见的，以后，就会随时出现在你身边，还要靠姑娘仔细的看啊。”
　　旼月快要被绕晕了。什么看见看不见的定是吹嘘的。
　　在旼月还沉浸在繁琐的签文中时，宋夫人焦急的赶过来了。
　　“月儿，你吓死娘了，我一睁开眼，你就不见了，叫娘好找啊。忘了娘对你说的话了吗？凡事要谨慎小心。还有木槿这丫头也是，竟这样纵着小姐。”宋夫人说道。
　　旼月将签条收入袖中，随宋夫人走到了寺旁不远处的旧阁。旧阁是专门来安置修行之人的住所，虽然空置的久了，但是打扫过后却简单朴实。旧阁属于空蝉大师管理范围。这位空蝉大师是个秉性至善之人，其下弟子也众多。宋夫人把旼月安置在这里，便也可安心。
　　“娘，今日我们就要在里歇下吗？为什么不回府？爹和哥哥也该回府了。”娘的确有事瞒着她，不让她知晓，她一开始便知，只是，这和不回府有什么关联呢？她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
　　到了傍晚。旼月假装早早睡下。
　　宋夫人走了进来，坐在旼月的床前看着旼月的睡颜，是那么的安静甜美，不知觉的眼泪就落下了。
　　“月儿啊，你要好好的。娘实在放心不下你爹和你哥哥，娘先回府一趟，晚点再来看你。”宋夫人替旼月掖好了被褥，轻轻的在旼月的额头留下一吻。便匆匆的走了。
　　旼月睁开眼睛，动作轻缓的穿上衣鞋，准备悄悄的跟出去。却被木槿拦了下来。
　　“小姐，夫人让我好好的看着你，不准离开旧阁半步，小姐，以前木槿都可以退让，但是，这次，木槿绝对不会再退让了。”木槿张开手臂挡在旧阁门前。
　　“让开。木槿，让开。在府里，有我爹娘。现在我娘不在这，别再假装是个好忠仆，犯不着。我要出去。你给我让开！”旼月被木槿挡在门口，却不见木槿退缩半步，只好上脚，重重的踢向木槿。
　　“小姐，你就算踢死我，我也不回让你出去的。”木槿坚定地道。
　　“木槿，爹娘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必须回府一趟，看看他们是否安好，我才放心。原本我不愿相信有事要发生，可是，刚刚娘这么说，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所以我必须回去。木槿，求你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恳求你。”
　　“最后一次。”木槿满含泪光的道。
　　“木槿，谢谢你。”旼月看着木槿道。马上又道：“疼不疼......木槿，原谅我刚刚说的话，我......只是气不过，才会那样说你。木槿，对不起。”旼月觉得愧疚。
　　“木槿从来不怕疼，不怕吃苦，就怕小姐哪一天说不要木槿了。”木槿道。
　　“我或许从前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姐姐来看待的。你大我两岁，又从小跟我。我不会不要你的，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旼月笃定的看着木槿道。
　　“小姐说的可是真的？”木槿问道。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人？”旼月道。旼月想着以前倒是骗过爹娘，不过，现在所说的可是真话。
　　木槿终于笑了。
　　旼月和木槿匆匆赶往宋府。
　　还没到宋府，就远远飘来阵阵血腥味，令人作呕。
　　那个方向不就是......宋府！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旼月心里怕极了，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不会的。
　　旼月和木槿到了宋府的正门前，府门大开，只见管家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李管家，李管家。醒醒......”旼月唤着李管家，却无丝毫回应。木槿用微微发颤的手探着李管家的鼻息，惊呼：“已......已经死了。”
　　旼月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希望自己的爹娘还有哥哥不会遭此毒手。
　　进了府内，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府里的下人。
　　他们......全死了。死相惨烈又极其扭曲。
　　木槿看不下去了，用手捂着大张的嘴。
　　旼月从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死了那么多人。以前，旼月喂过一只兔子，可是后来误食了毒药，死了。为此，旼月哭了好长时间，整整三天都没吃下去饭，后来连珏好容易安慰她，说要给它好好的埋起来，旼月才肯吃饭。
　　当旼月狂奔到大屋时，这一回，她躲不掉了。
　　爹，娘，还有最疼爱他的哥哥。不，不不不，不会的。旼月瞪大了眼睛，走上前去，又重重的跌坐在地上。木槿紧随其后，看见眼前这幅景象大呼：“老爷，少爷，夫人。”
　　“爹—— 娘——哥哥。你们快醒醒陪月儿说话，月儿怕。”旼月嚎啕大哭。他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爹，您快醒醒啊爹——是月儿不好，月儿不听您的话，是月儿淘气不懂事，醒醒，爹，您醒醒，您起来打我骂我啊......月儿都听您的。”旼月悲痛欲绝。泪水止不住的流。
　　“哥哥，你快起来。我数三下你会醒来的对不对？一，二...三。”连珏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哥哥，月儿会把最爱的玉梅糕都留给你吃，只要你起来。你要是不起来...今后别人欺负月儿，谁来保护月儿啊？！月儿难过，就没人来安慰月儿了。哥哥，如果月儿没跟你要那颗琉璃珠，这样，也许...也许你就平安了。对不对？”想到这，旼月哭的更撕心裂肺了。如果，如果。可惜世上没有人卖如果。
　　宋夫人躺在连珏旁边，手指微微动了动，挣扎着喊了一句：“月儿。快跑，快跑！！！！”气绝倒在地上。
　　旼月擦干眼泪，呆了呆。难道......
　　没错，那个杀手还在附近，一定是发现人数不对。
　　旼月拉着木槿迅速离开了屋子，此时有再多的不舍和悔恨也无力回天了。刚出了府门口，旼月就看见一个蒙着面，手里拿着剑的瘦高男子。旼月握着木槿的手，木槿感觉到小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当即，做了决定。
　　“小姐，你快跑。不用管我，我来拖住他。小姐，木槿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只有这一次，我觉得我做的是最对的。”木槿笑着对旼月说。
　　“不行，要死咱们一起死，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说过，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旼月坚定的看着木槿。
　　“小姐，你快走，我可以死，但你不可以。你要好好的活着，我这种人，天生就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说着木槿把旼月给推开了。
　　“快跑啊。妹妹。姐姐来保护你。”木槿狂呼。笑着，眼里带着泪。
　　旼月哭着，泪水又模糊了眼睛。她拼命的跑，拼命的跑，后面剑穿破血肉的尖锐声音，锋利又刺耳，一剑一剑又一剑......旼月听不下去。捂住耳朵，拼命的跑着，冬夜的寒风，夜是那么黑。风像一把刀，刀刀划在旼月的脸上。旼月只是跑，直到跑累了，才停下。
　　旼月朝着灵云寺的方向走着，像失去了灵魂一般，脸色苍白无力。泪水在脸上凝成了霜。回到了灵云寺的旧阁门口，终于，倒下了。
　　平德王府。
　　“主人，宋家上下全部杀害，宋氏父子已死，只是......”杀手有些语塞。
　　“只是什么？”姬宠优雅的挥动着手中的棋子，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上面，微微一笑。
　　“宋武的小女儿宋旼月跑了。进了灵云寺。”杀手道。
　　“哦？”姬宠疑问道。棋盘上，黑子将白子全包围住了，但是还留了一个缺口。战场上，一定是这么安排，在给敌人设局时，留一个缺口，好给自己全身撤退留条路。
　　“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人责罚。”杀手回道。
　　“给我找到她，记住，留活口。将她带回见我。”姬宠轻声说道。平静而又威严。随即举杯将茶饮下，手指是这般好看。
　　这一夜，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覆盖在那些冰冷的尸体上，不留痕迹的，好似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如冰雪般纯洁，不容蔑视。
　　只是，一切都发生了。
　　旼月在梦里呼唤着爹娘和哥哥的名字。
　　只愿一切都是梦，一觉醒来，旼月就去闹哥哥教她学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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