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千山

　　鲍参军有诗云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窗外月色正好。清风之中，正房垂脊上的砖雕脊兽稳稳蹲守，柔和的月光透过卷云麒麟木雕窗棂，斑斑驳驳的撒落床前。
　　破天荒的，王氏没有依循府内规矩，而是让儿女在自己的房内就寝，只因临行话别，道不尽的珍重和嘱托。林氏一族历来子息艰难，林文重夫妇四处延医，烧香求佛，竟是在三十五岁得女，三十九岁弄璋，故而对这一双迟到儿女向来珍爱有加，如今骤然远飏，一时之间，心下如何舍得。
　　细细交代了在母舅家要注意的礼仪规矩和进退行止后，王氏忍不住对女儿叹道：“素日里这些应对都有教导你们姊弟，璇儿你处事停当，娘亲对你倒是不担心的，只是达哥儿，毕竟只有九岁，娘亲委实放心不下…”，王氏看着依偎着自己，刚刚入睡的儿子，泪意顿时又要上涌。强行忍住后，王氏对玉璇说道：“璇儿，你须应承为娘一事…”，玉璇低声说道：“娘亲只管吩咐，女儿定当做到。”
　　王氏紧紧抱着女儿，哽咽着说道：“你和达哥儿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和爹爹疼爱你们的心意绝无二致……璇儿你娴雅端庄，爹娘对你一向爱若掌珠，不肯轻易议婚，但如今想来，却甚是后悔…..幸而你肯下苦功，女红针黹，大致已有可观，兼且翰墨有通，音律善晓，将来娘舅应不难为你觅得一门妥贴婚事…..可如今，林家蒙难遭劫，恐防只剩你兄弟这一点骨血……你父个性忠直，乃耿介君子，惟其刚极易折，此次事端，可窥一斑，而你兄弟同样由你祖父教养，性子和处事均与你父肖似，前路漫长，教为娘如何放心得下……玉璇，你定要应允为娘，无论之后身在何时，身处何地，均要尽心竭力看顾好仲达，否则，娘九泉之下……”话未说完，玉璇已经捂住母亲嘴唇，眼中泪光闪烁：“母亲，女儿和小弟自幼一同成长，骨肉情深，纵使娘亲没有交代，但凡有女儿一日在，就必定让小弟活的自在周全，母亲且放宽心。玉璇相信，来日和祖父母亲仍有相见之时，切勿再如此言语，徒冷了儿女的心，这让儿等怎生自处。女儿只望父母康健安泰，此事也定会有办法平息，且无论情势如何，务请母亲善加珍重。”
　　王氏含泪轻笑，缓缓点头。但此时，母女二人心中，又怎会不知，欲再相见，恐是来生了。只因林文重此次随内阁首辅高拱面谏天子，事极难遂，而一旦事败，十死九生，料无幸致。虽然心中尚存万一之念想，却又明知此念犹如镜花水月，恐是可望而不可即矣。而王氏没有选择与儿女一同赶赴京城，其实已是静待京城消息，并存一死全节之想。这一点，玉璇模糊之间有所感悟，但又绝望的知道，除了对母亲好言劝解，为之宽怀，自己只能寄望于父亲的安然无恙了。姑且不论节义妇道，多年来，母亲与父亲鹣鹣鲽鲽，琴瑟和鸣，而父亲对母亲，也是用情专深，为了母亲，竟愿意一力承受族老逼压，甚至从未提过纳妾以广子嗣，直至诞下小弟，父亲的压力才渐行缓解。且东厂贼子险恶狼毒，接下来的局面如何，实在难以料想。
　　沉默片刻，王氏又再絮絮交代，老管家林亦的长孙林瑞数年来一直跟随外埠的管事处理商铺庶务，如今因故返回青州，其人虽年仅弱冠，却是行事周密，稳重可靠，此次就由他护送玉璇和仲达姐弟二人上京。为稳妥计，家中大半数现钱，已经兑成一些散碎银两和六百两银票，交由三人分别存放。给外祖父的书信，娘亲已亲笔写就一式三份，一份书信连同二百两银票置于玉璇的随身囊袋中，另一份则连同二百两银票细细卷妥，放入仲达脚上的盘螭暗纹脚环处，再有一份，则交由林瑞贴身管放。
　　如是嘱托，种种不一而足。直至天际晓白，母女二人方沉沉睡去。
　　翌日，林老爷坐镇中堂，妥善安置后遣散家中下人，只留若干忠心老仆候命。受林文重差遣递送家书的下人林勉，今日一早也已奉命返回京城。林勉其人精干，惯会应对逢迎，此次受命兼程回京后，将与京中林宅管事打点上下，尽速将最新消息传回青州老宅，并酌情度势，将林老爷的书信送交少夫人在京中的娘家。再之后，收拾好细软行李，玉璇和仲达姊弟二人就要立时随林瑞上路了。
　　远处，残阳如血，昏鸦长鸣。
　　玉璇打开马车后壁上的柏木窗户，和仲达跪坐于窗前默默远望，送出门前的祖父，母亲和林亦等老家人已是越来越远。此前，仲达一直在母亲面前挺胸昂首，大声说定会护好姐姐安危，也会顾好自己，让母亲放宽心，但此刻，他猛地放开捏紧的小拳头，攀在窗沿上，将头肩探出窗外，大声喊道：“祖父，娘亲，办好家中事务就快来接姐姐和仲达，一定要快些啊，一定啊，孩儿和姐姐等着啊……”，玉璇珠眸含泪，面上却是不动颜色，搂过弟弟，关上窗户，缓缓坐下。林瑞没有回头，只是再往马儿身上轻加一鞭……
　　至此，主仆三人按原定线路，西向取道济南府，再转道德州，北上沧州，直入京津。
　　一路阴雨绵绵，日夜兼程，路上车马劳顿，不必细提。
　　这一日近晚，离开德州城两个时辰之后，四处荒野之中，仲达突然发起低热来，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偏生药囊里应急用的紫雪散也已告罄。林瑞略通医理，替仲达把过脉后，黝黑的脸膛上略显难色。沉吟一下，林瑞说道：“应是外感风邪，内寒表热，不是重症。但事急从权，小人想到附近找点草药，熬些汤药先让少爷服下，等到得前方吴桥县城，再行延医问药。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需找个地方，将少爷和小姐先行安置下来才是。不知小姐意下如何？”玉璇掀开窗布，眼前夜色渐临，地处荒僻，兼且斜风细雨，思忖一下，问道:”瑞哥，这一路辛苦你照应我们姐弟了。只是不知，这儿离吴桥县城还有多远路途？”林瑞端身答道：“小姐折煞小人了，一切均是小人的本分。小人估摸着，此处距吴桥县城还有百余里地，但少爷身子不适，且天暗路滑，车子不能赶得太快，到得县城恐怕还要一天一夜。”
　　玉璇暗皱眉头，继续问：“这路上有无店家？或是有农家借宿也可？”林瑞摇头说道：“小姐，我是按照老爷的吩咐，特意走的僻静道路，附近人烟不多。小人隐约记得，前方十数里处，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可供歇宿，还是前年我出门办事时路过才得知此庙。”玉璇轻轻颔首：“好，就依你，从速前去。”
　　却不料，这一去，又牵扯出一场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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