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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混沌
琴声。
不仔细听一定听不见。
并非琴声微弱,事实上琴声还不小,实在是满曲只是简单的浅唱低吟,单调的已经不像曲子了。
孔丘想起前好些年自己于中山国有幸亲历一场琴会。天下闻名的琴师皆集于兹,盛况只怕百年内难再复现.
楚室公子一曲《秋风操》惊艳四座。
孔丘至今仍记得那公子垂首看琴的认真模样,记得他行云流水般的指尖倾泻的乐声。
《秋风操》起先咏的是“袅袅兮秋风”。曲调缠绵得几近哀婉,动人之至。随后是洞庭波,音乐明丽起来了,连心都一块儿明亮起来了。然间或却穿插着指法别扭的演奏,像初学者般凝涩。孔丘很早就听出语句间的奇异,渐渐众人都开始疑惑。
骚动中,师襄子叹道,弗如远也。
叶子是扁的。
原来全句乃是“洞庭波兮木叶下”,枯叶扁而薄,带着几分凌厉肃杀。而七弦八音如此圆满,唯有如此方可奏出木叶。那真是令人难忘。
如今孔丘发现自己掉眼泪了。
那时候扁扁的叶子让师襄子叹服,他若听见如今的琴声又该说什么呢?
顶多,不再碰琴了吧。
这样的,由生入死的四季之叶,这样的生命的自然的叶子。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叶无哀乐,声亦无哀乐。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孔丘摇摇头,忍不住住鄙视了一下自己的联想能力~因为人家年纪轻轻琴弹得就那么好,所以忍不住装作他是发明琴的祖宗来安慰自己的行为真是可耻啊。
以上文字引自《山海经》。大家不要质疑仲尼看过《山海经》这件事的真实性,由上文可知他以及受他光环笼罩的其他乐师还读过屈原呢。好吧,是我无耻了。
“老童便是祝融,祝融便是长琴。我一直没死就骗人说我是我儿子”耳聪目明的卷章同学听到孔丘的话就兴冲冲地抱着琴跑进来聊天了~“真难得,这年头还有人记得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一直苦于没有人聊聊想当年,幸而你来了!”
孔丘注意到卷章跑进来的时候脸微红,鬓角带了薄汗,一副刚刚运动回来的样子。“你刚出去晨跑啦”孔丘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能十分平静地接受卷章关于自己的角色设定了。
“是啊,早上起来跑跑步,摘点草吃,回家坐在树下弹弹琴。幸福死了。”
卷章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孔丘看得一时忘了问一问“摘点草吃”是啥情况……
“孔丘,你看我音律玩得很好吧?”卷章伸长了脖子问,戳中了孔丘的心事。
孔丘虽说被戳中了心事,但是面对如此直白地说出“你是不是觉得我音律玩得很好?”的人,为人师者的道德洁癖又蹦了出来,于是无视了自己与卷章真正的辈分关系,一脸语重心长地说,“小卷子啊,君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说话切不可太满啊。”
卷章当然不会理他理他,翻翻前文,看看孔丘关于“礼”一类东西的强调,整篇文章有一个人理过他吗?
“虽然琴是我发明的,但是据我所知音律玩得最有水准的,是巫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看他祭祀后,我练了一百来年,想重现那种水准,一直差好多,后来还是放弃了。有些事情必须要天赋。”卷章有些委屈。
巫昩,孔丘记得是昨天故事里作为反派出现的路人甲。
虽然比干叔叔说“想见识美人得去看看巫昧”,但是联系上下文,比干的目的应该更多的是试探妲己而不是赞扬巫昧长得好看。
“卷章祖宗,那你看阿鲤有天赋吗?”阿鲤兴冲冲的乱入了对话,眼睛也亮闪闪的,小小的跟在颀长的卷章屁股后头,以至于一开始孔丘并没有看到他。
孔丘看着粘卷章得不行的儿子突然内心涌上浓浓的挫败感,倒不是因为儿子对自己视而不见,也不是因为发现儿子的小脸也红扑扑的,推理可知平日最爱睡觉的懒鬼居然跟着卷章出去跑步了。
关键是阿鲤在故意卖萌——自从他两岁那年理解了“阿鲤”是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而“我”才是自己称呼自己的词语之后,他就只会在有必要的时候在妈妈和姐姐面前以“阿鲤”自称了。
“唔~小鲤鱼的话,虽然很聪明,可是没有耳朵就没法搞音乐啊。”卷章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会,摊了手一脸无奈加惋惜,缓缓说道。
不要举贝多芬、斯美塔那的例子反驳,聋了、耳鸣跟没有耳朵可不是一回事。
当然,如果你要说“鱼有耳朵且听力很好,只是鱼的耳朵根本不与外界相通,而是被保护在头两侧的囊中,囊就在眼睛后面”来反驳我——哼,我是不会相信百度和你的鬼话的!
阿鲤急忙扯着垂髫下的白嫩嫩的耳朵给卷章看,“阿鲤虽然叫阿鲤,但才不是鲤鱼!怎么会没有耳朵呢?是藏在头发后面了!”
孔丘看着自己装傻卖萌不断的儿子泪流满面。
卷章看着萌得不可思议的阿鲤笑得咯咯咯的。孔丘顿时觉得自己不宜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智商会被拉低的,于是急匆匆的跑了。
孔丘走后,卷章也敛了笑,正色道,“小鲤鱼,你要想当乐师很好。不要走你爸爸的老路。修史的人对待人生难免轻佻又不愉快,他看一切都像一个故事,他知道一切不过是一个故事。乐师不一样,乐师是轻佻而愉快的。”
阿鲤认真又赞同地点了头,然后想了想,说:“轻佻是什么啊,卷章祖宗?”
“就是~你爸爸那样。”卷章很哀伤,自己在说A是B之后,回答B是什么的问题竟然说的是B就是A……难道是太久没教小孩儿(小五不算小孩儿),嘴和脑子就笨了锈了吗?
“那巫昧轻佻吗?”对音乐充满兴趣的阿鲤对巫昩也充满了兴趣。
“巫昧啊~”
如果说帝辛是继承阿波罗理性精神的斗士,那么巫昧就是秉持禁欲主义的狄俄尼索斯。
那个时候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场,贵族们想维持传统维护自己的利益;微子启既是贵族又想跟帝辛抢王位;周想翻身农奴把歌唱;巫昧不愿理性束缚人类,渴望酒神永庇大商;而曾经也试图将人类带离蒙昧的卷章在受尽天罚后终于明白要顺势而行,切不可妄图逆了天命——与帝辛站在同一立场的人太少、太弱,于是帝辛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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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作者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发展的,就用了分割线。
卷章抓耳挠腮,一边说自己水平有限,风流不及当年巫昧十一,好像谁在求他表演他不得不推辞似的,一边又一脸兴奋的跃跃欲试,最终还是言不由衷地说着不好意思献丑然后开始献丑了。
他走到空地上,对着清晨的山谷边唱边跳,打鼓弹琴还怪叫,姿态繁复优雅而迷狂。
孩子们被闹醒了,三三两两的过来,一个个都被他“不及十一”的风姿迷得东歪西倒。
唯一能看出点门道的孔丘表演开始不久就巴巴的赶来,倒是不再提什么智商拉低的问题,只见他脸红手抖全身都在颤,汗水一滴滴滴到地上,兴奋得像吸了毒似的。瞪大了眼睛狂热地盯着卷章,激动地低语着什么,
——“这莫非是禹步?这一定是禹步!我此生竟能得见禹步?!”
——“啊!是汤汤汤汤汤祷!”
——“……”
——“丘夕死可矣。”
表演开始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阿鲤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就继续看表演了。
小孩子们自然不识禹步,更未曾听说过何为汤祷,子路原来是混□□的,文化水平目前仍处于初级阶段,再说如今本就礼崩乐坏,少了难得的文明人孔丘,大家看到的就是最原始的与礼无关的——祭祀。
最原始的祭祀。
有多原始?
原始到天地初始,万物方萌,赫赫洪洪荒荒。
开始的时候,树木走路,石头说话,有时眯了眼冷笑。
荒兮,其未泱哉。
周公制礼,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怀柔百神,咸秩无文,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而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大夫祭五祀,士庶人祖考而已。
原是尊天地山泽,却弄巧成拙把一切搞坏了。
天地山泽,名山小丘,猫狗鼠狸本该都是一样的。
最初的时候,一切混沌,本不该事事分得清楚,也无法事事分得清楚 。
后来,七窍生,混沌死。
孩子们好像看见原先冒芽、开花、结果,在天地间踽踽独行的老树停下了脚步,似是再也走不动了。
人老则生华发,花白斑驳如雪倒是应了残冬的寂寥。树不一样,树老了生的是红发,衰朽得惨烈而热烈。
从此树不挪步,石头连眼睛都阖上了。
有人拼命舞蹈想唤回那时的如梦如醉的好时光来,可是初民的歌声早已寥落,那时简单的欢欣随着骨针石器埋到了深深的黄土里。
巴别塔倒,混乱由是而生,混沌却是死得没了温度,连蝇虫都不愿分神盘旋其上。
孩子们看卷章跳舞唱歌竟是看出了混沌的死,一个个不明所以却情难自禁的哇哇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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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嘴上说怕被拉低智商,其实就是不爽儿子那么喜欢卷章,感觉嘴硬得可爱啊。
“修史的人对待人生难免轻佻又不愉快的”,写这句话的时候我在看郭沫若的文章,然后很明确的觉得他就是这样。不过他的轻佻远胜于历代史家,估计有先天原因也有社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