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作者:荣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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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在长安城外面



      时光飞逝,卫蠡的绣技进步得飞快,几种针法已经全部掌握,做八股劈丝也已经游刃有余了。玉儿看着坐在台子下面的他,气定神闲地把一根已经极细丝线,轻轻一捻便一分为二,然后拿起其中一股的线头,手指头一拨、一拉就再次分开,之后再握住其中的一股,拿针尖在线头处一挑,一条极细的丝线就被分离开来,从玉儿的距离来看,已看不见卫蠡手中的丝线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心无旁骛,表情虽然全神贯注但透出一种恬淡安逸,修长的十指翻飞,让玉儿挪不开眼睛。
      也就一会的功夫,他就劈好了今天要用的丝线,都在绣绷的一侧压好,还腾出空欣赏了一下,一根根细幼的丝线垂下来,像烟雾一样,卫蠡起了玩心,轻轻地吹气,那烟雾就滚动起来,各种颜色流动着,煞是好看。
      卫蠡玩了一会,定住看看这些丝线,探手抽出来一根,玉儿以为他要纫针了,谁想到他把那丝线举到眼前,一边用针尖拨动线尾一边轻轻地吹气。玉儿心中一动,想这小子是要挑战十六股劈丝了!
      她看得入神,不禁挪了挪身子,她自己才能勉强劈16股,可她的幼功多扎实,六岁就被扶在小绣绷前学着母亲和姐姐捏针,可他卫蠡学了不到两年而已!
      其实这一年多里他们已经很熟捻了,虽然交谈的机会不多,但积少成多,也构成了对他脾气秉性及为人的一个不错的了解,知道他善良温润、教养极好,虽然明朗活泼、不拘小节,可一坐到绣绷前就是一副老僧入定的神态。
      现在老僧正眉目舒展,专心地绣一幅山水,不晓得自己也已经成了一幅画,正在被玉儿细细地描摹到记忆里。毫无预兆的,入了定的老僧突然抬起眼帘,对上了玉儿热切地注视,她连一个掩饰的时间都没有,慌忙垂了眼,白皙的脸立刻染上了粉红。一转念,玉儿想自己的反应也太过欲盖弥彰,又抬了眼,和卫蠡对视。卫蠡对上她水汽氤氲的双眼,杏眼含嗔,只觉得呼吸一滞。玉儿随即赧然地笑了,卫蠡便也笑了。
      两人就这样对着微笑,一个在台子上,一个在台子下,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在盆子里发出噼啪声,大家都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他们笑看着对方,阳光从玉儿身后的窗子洒进来,勾勒着他们的轮廓。
      忽而脚步声打破宁静,玉儿的爹爹和监工从侧门掀了帘子进来,带进来一股冷风,惹得众人脖子后面都起了鸡皮疙瘩。那监工先开了口,道:"大家稍微歇歇,宣布个事情。”大家于是都驻了针,边活动肩颈手指边看着这两人。
      玉儿的爹爹望向卫蠡,开了口, “卫蠡功夫进展很快,晋为绣师,手上的这件完工后,接大活,月钱按绣师的走,一会搬到台子上吧。”说完看着卫蠡点点头,扭头掀起帘子,走了。他一向是个话非常少的人。
      众人自是一番恭喜,有几个手快的,已经七手八脚地帮他把绣绷移到台子上。本来要放在一个空一点的地方,卫蠡不管,引着自己的绣绷奔玉儿而来,口里一迭声地说“麻烦让一下哈”,“对不起,您往边上去一点”也不知霍登了多少人挪了位置,弄得一片人仰马翻,才勉强挤在玉儿身边坐定。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被折腾的众人,嗔怪道,“干什么呀,费这么大周章!”
      卫蠡从没有这么高兴过,确实,在齐尉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没有被人肯定过、称赞过。他幼年丧母,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偏房小儿子,一开始跟着哥哥们上学玩耍,可随着渐渐长大的功利心与戒心便疏远了,他就像一叶小舟漂在齐家如海的大院里;没有人指引,没有方向,只能任凭各种斗争将自己越来越边缘化。于是他放浪形骸、任性而为,却也得不到任何批评,他就这样在一个无人关注的环境里被自由的放养着,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一个无可奈何的存在。
      现在,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有人喜欢他的作品,愿意用金钱支付他的劳动,他虽然还是要靠齐家来供养,可也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小金库”。工坊的酬劳无疑是微薄的,但这份微薄的积累支撑着齐尉的骄傲,让他可以在心理上独立于那个他厌恶的地方,虽然大院里的众人并不晓得他这一段时间的努力,他的腰板还是暗暗地挺直了好多。
      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某件事情上还可以做得那么好,在自己热衷的事情上付出努力,也竟然有丰厚的回报。
      他太高兴了,觉得在被炭火熏得暖烘烘的屋子里热血沸腾,撂下一句“跟我来”就一把拉上玉儿往屋外跑,穿过发出“咄咄”声的一排排机杼,穿过从入冬就荒废了的一口口大缸,一把推开门,骤然的寒冷让人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缩紧了。两人惊喜地发现,漫天的鹅毛大雪,正悠扬地落下。天地灰暗,大块的灰色云朵切割着天空;芦苇已经枯黄,大片的斜倒着。就在这肃杀的天地间,雪花静谧地倾泻而下,让卫蠡和玉儿一时都看呆了。
      卫蠡突然福至心灵,向着茫茫的天地间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玉儿不解地望着他。只见卫蠡不说话,不解释,只是望着前方广阔的原野。
      渐渐的,玉儿仿佛听到极遥远处有一个声音向这边靠近,再近些,仿佛是马蹄声。然后,她看到了一匹黑色的马,从灰色的天空与枯黄的原野间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它的皮毛乌亮,随着肌肉的动作流动着丝绸一般的光彩;它的鬃毛乌黑,雪片没进去,被体温化成了细小水珠又抛出来。
      直到黑马立到他两人面前,玉儿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言语。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呆呆地走到黑马面前,雾蒙蒙的眼睛仰视着它的眼睛,一步一步靠近,最后双臂一揽,把黑马的头抱在自己怀里。
      在玉儿靠近黑马的时候,卫蠡本想拦住她,毕竟黑马对他以外的陌生人可一向不怎么友善。然而他在看到黑马静静地看着玉儿靠近时止住了声,心中讶异。他没有多想就抢上一步,将玉儿一托,扶上了黑马的背,玉儿低呼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卫蠡已经一个飞身跨坐在玉儿身后,双脚一点马肚子,两人一骑,随即飞驰而去。
      工坊本就离城甚远,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他们有无尽地空间可以撒欢。
      天可真冷啊,雪片打在他们的脸上,风声呼啸在耳边,他们奔驰在茫茫的天地间,风大得让他们无法开口|交谈,但都觉得心中翻涌、快意恩仇。
      后来两人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冻透了,不得已返回了工坊,黑马撂下他们,回转身,又悠哉地奔回了浩瀚天地间。进了屋,玉儿搓着双臂,感觉突来的温暖让眼睛都充满了水汽,四肢百骸慢慢恢复知觉,她问卫蠡,“你怎会有这么俊的马?”嘴唇仍在不住地打抖。
      他看着她因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却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玉儿看他踌躇的样子,想是和他一直没有透露的身世有关,便也不再逼他,只是一笑,道,“你每天便乘着它来,乘着它去,干活的时候便放它在外面玩耍?”
      “嗯,它自由惯了,喜欢这样,我从来不会拴住它的,让它自由来去,可它也从来不会误了我的事。”
      “真是个灵物,可有名字?”
      提到名字这件事,卫蠡就笑了,他摇了摇头,把黑马对他朋友们的冷淡态度,以及在他们当中的差“马缘”挑了能讲的都将给玉儿听。她听得开心,想这黑马好硬的性子,对它的喜欢又深了一层。
      笑过一阵,两人的心有点玩野了,毕竟是少年心性,暂时都不想回去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穿针引线。玉儿也看出了卫蠡的心思,说道,“你刚告诉我一个秘密,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也告诉你一个。”
      她于是引卫蠡穿过前屋来到后院,在厨房边有个小门,一推而入,小小的屋子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架机杼和一个七八层的养蚕架,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炭火盘,里面的余烬散着微弱的热气。
      玉儿说道,“其实我真正喜欢的不是刺绣,而是织布,我娘也是,她一直以来都在琢磨如何织出来更细腻、更柔软的布。她从少年时便找寻、比较不同的蚕种,看哪种吐得丝比较细,然后只留下那些优良的蚕种,甚至观察他们的蚕蛹,如果丝比较细呢,就不取丝,留着它变成蚕蛾继续繁衍后代。”
      玉儿说着,探手过去在卫蠡面前的一个笸箩里细细摸索,由于她提着袖子,细白的手腕在他面前一闪,却也让他瞧见了那一小截莹润的手臂,皮肤洁白细腻,像玉一样仿佛韵着光。
      玉儿不知道卫蠡此刻的心襟摇荡,终于翻找出来一个小小白白的蚕蛹,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让他看仔细,便说道:“经过这20多年的培育和筛检,这些可都是极宝贵的蚕宝宝,它们的个头比一般的蚕要小,做成的茧也略小一些。它们过冬的地方温度不能低也不能高,我每到冬天就提心吊胆的,哎哟,我的宝贝哟~”
      卫蠡努力让自己重新思考,问道:“温度低当然就冻死了,温度高又当怎样?”
      玉儿未语先笑,“我娘刚去世的一年冬天,我嫌总要记挂着换炭火太麻烦,就放了两盆炭火,结果小半数的蚕蛹都破茧而出了!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可就糟蹋了娘亲辛苦留给我的蚕种了。”
      “那为何你和你娘都喜欢织布多过刺绣呢?”
      玉儿望着卫蠡,道:“这世上的人,谁能离得了吃饭穿衣呢?而刺绣,毕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一针一线织就的布,和人的肌肤相贴,让人觉得安全、温暖。我娘终其一生都在争取让丝线越来越细,就能织出越来越细腻的布,穿着起来更柔软、舒适。这种舒心,不是来得比看到一幅漂亮的刺绣更实在?”
      “我在旁看着你绣了快两年,第一次知道你其实心有旁骛。”
      “呵呵,要说‘旁骛’,我心里还有更大的呢。”
      卫蠡斜睨着身旁的小人儿,压低声音问:“哦?什么呀?”
      玉儿也配合着压低声音,“我想看看长安城外面是什么样子?”
      长安城外面?卫蠡,或者说齐尉,从来没想过。长安人做了两朝首都的居民,自有一种经济上、文化上的优越感,长安现已不是国都,更是远离政治斗争,安享富足安逸。虽已与西域通商,但路途凶险,长安本地人只有极少数人愿意涉险为之。
      玉儿满是向往的神情,“听爹爹说,通商的路会经过敦煌,那里的繁华程度不亚于咱们长安,然后过楼兰,到达疏勒(今喀什)。听说那边的人长得都不似咱们中原人,凸额头勾下巴,眼睛有异色。我听着好多爹爹转述的故事,才知道,原来世界不是只有长安城,还有跟我们中原长得不一样的人,说不一样的语言,不一样的城市和景色,甚至信奉的神都不同!”这是玉儿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梦想,越说越激动,脸颊微微发红。“这只是西面,那南面、东面、北面呢?我出生以来,眼前就是这方方正正的绣绷,抬头就是那方方正正的小院的天空,我想有朝一日可以走出长安,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多少种花样?!”玉儿说完了,用手指冰一冰自己发烫的脸颊,露出一对眼睛,亮晶晶的。
      过了许久,卫蠡才舍得说话,问道:“告诉了我这么多的秘密,让我怎么报答你啊?”
      玉儿看看他,再看看他,最后才说:“在你认为可以的时候,告诉我你是谁。”

      齐尉回到大院已经很晚了,两个侍妾服侍他用了点晚膳,换过衣服,他叫了碧桃陪侍,这让两个侍妾都颇为意外,毕竟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那里过夜了。
      于是碧桃在榻上等他。
      下过雪的冬夜出奇寒冷,碧桃被埋在层层的被褥中,他在一大堆织物中寻找她的身体,找到了,抱紧了,柔软温暖,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依稀落到了实处。
      他的手滑过她的肩膀,触到她的小手臂,拿到被子外面端详着,丰润、白皙,触手肉呼呼的,很好,非常好。
      他心中燃起难耐的火焰,一条腿压住她,手脚并用地把她翻过来。
      他看到了玉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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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世界在长安城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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