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东汉初年，国泰民安，四夷臣服。汉明帝初治，政治清明，盛世初现。
　　齐氏早在前朝西汉就已经颇为显赫，多次从贵族手中收购、置换土地，在西汉末年发展为大奴隶主，雄据一方；后王莽改制，大片土地被没收，实力被严重削弱。齐氏的后裔看清了西汉王朝的颓势，改做实业并暗中扶植农民势力，后协助绿林军攻破长安，在长安的发展就有了地利和人和的优势。
　　于是齐氏的生意就像夏天的植物一样蔓延、疯长，占据一切可以发展的领域。
　　但齐氏一族有了前车之鉴，达到目的后就与政治斗争划清界线，最后得以在刘秀与绿林军决裂的时候保全自己。后刘秀称帝，定都洛阳，齐氏乐得天高皇帝远，生意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因为家大业大兄弟多，做了几次分家，到30多年过去，汉明帝继位，齐氏的产业已经随子嗣的延绵铺散开，虽都称齐氏，但各自为政，各干自己的生意，各盖自己的院子，虽然100年前是一家，可有相处的好走动得勤的，也有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的。齐尉父亲这一支，做的是织造，虽然不是兄弟中做得最好的，可也在当地数一数二。
　　长安城里的老百姓，上到盖房子的木材砖瓦，下到每天入口的酱菜米酒，可以说百姓的起居没有一天离得开齐家，他们心里面也都是有计较的。那齐家，就成为当地知名度最高的豪绅，凡是姓齐的，不论从哪个门里出来的，都会被人另眼相看。当然这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
　　齐尉昨夜吃酒吃得晚，今天快到晌午才起来，他边穿衣服边想一会去哪消磨时光。院子很深，主家的卧室在最里面，外面的纷扰都被隔绝开来，他穿过一重重院落，环佩叮当声虽极轻微都声声在耳。他没叫人伺候，径自从马厩里唤出自己的黑马。他对这匹马是极宝贵的，那些一起喝酒的朋友可以没有，侍妾可以没有，但这匹马万万不可以没有。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或事可以让他如此上心，每周他都会细细地刷一遍黑马的毛发；钉马掌的时候他一直摸着黑马的肚皮，它一抖他的心就抽一下，眼睛都禁不住湿润了；黑马若是生病了，他就不顾所有人的阻挠，干脆睡到马厩里。
　　黑马还是小马驹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这马对他温驯，别人确是碰都不能碰的。但是他一直没给它取名字，他曾经试过几个名字，但叫出每一个它都无动于衷，齐尉甚至叫上了自己所有的朋友围成一圈想，几个人刚说了几个，这黑马一扭头，自己走了！齐尉只好哭笑不得的追上它，以后也再也不提起名字的事了。
　　黑马从不拴，它平时悠然自得地待在马厩里，听到齐尉的脚步声就会走出来，就如今天一样，它低头打了个响鼻算是打招呼，齐尉牵过他，一人一马从小偏门而出，这里最清静，只有一个看门小厮给作了个揖。
　　齐尉在门外立了一会，才想到去哪里，跨上马向城南而去。
　　暑热已经慢慢浮上来，他想去城南的河里避避暑，三下五除二地脱得只剩亵衣，嗵的一声扎进河里。黑马不屑下去，在岸边悠悠地啃着青草。齐尉扑腾了一会，就四肢张开随波飘浮着。他眯着眼睛看太阳，他觉得他若看得足够久，就可以看到太阳运动的轨迹，可以看到太阳落山。可是太阳落山后又可以去哪呢？去齐甄他们家去看那只稀罕鸟？还是约上老盛他们去听暖香楼的头牌唱新排的曲儿？
　　他想着都觉得没意思，不禁感到厌烦。一翻身，在河里慢慢游着，隐约看到前面十几丈远有一个农妇在浣洗东西，他反正百无聊赖，就待游得近些，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农妇近前再猛地冒出来。那农妇差点吓破胆！惊声尖叫着，连东西都丢下忙不迭地跑走了。
　　齐尉乐了一阵，待平静下来，那种厌烦却反而更甚了。
　　他恹恹地穿回衣服，因为亵衣湿了，索性脱下，直接穿中衣。再恹恹地骑上马，慢吞吞地往城里的方向走。
　　在他想好去哪之前，黑马已经轻车熟路地走回了自家的宅子，他反正也饿了就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
　　一个妈子正在收拾屋子，见他回来了，忙要遁；齐尉把湿透的亵衣往她面前一横，“给”。
　　那妈子只好接过来，可脸色不太好看，边走边嘟囔，“天天的，就没个好活计”。齐尉心中冷笑，抬高了声音冲那背影喊：“是呀，你怎么那么倒霉被分到我房里，三哥五哥那都比我这有油水，要是到了二哥房里那就更不得了了，你怎么没去求二奶奶呀？！”
　　他越发郁闷，随便找小厨房要了点吃的填饱肚子，就又出去了。
　　出了城门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只觉得无聊至极，胸中有一团莫名的火焰越拱越高却找不到出口。他才刚到20岁，却已经成为一个无用之人了么？每天的日子都长得没有尽头，而这样的生活还有一辈子，一辈子有多么长，他简直想都不敢想。他感到害怕，但他的朋友们都过着相似的生活而心安理得，又有谁可以来帮帮他？他像一匹孤独的狼，走失的狼，在做困兽之斗。
　　前面是一大片芦苇荡，他漫不经心地望过去，只见那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有一只鸡毛毽子一会就飞上来露个头，茫茫一片金色的草苇中只那毽子一上一下，颇有趣味。
　　齐尉看了一会就跳下马，拨开丛丛芦苇向那毽子飞舞的地方走去。
　　原来芦苇丛间有一条尺宽的小河，芦苇被这条河辟出一条天然的沟壑，齐尉从芦苇间刚探出身来就踏湿了鞋，他卜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夕阳把满天芦苇荡染成赤色，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穿着天青色的襦裙正玩得不亦乐乎，她的面庞饱满而红润，在余晖下放着光。
　　那女孩玩得兴起，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心中温暖，舍不得离开，只默默看着。
　　女孩脚下的毽子如飞，她还时不时变换姿势从后面侧面甚至跳起来把毽子踢得仿佛有了生命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脚下的毽子一歪，向在旁边看得忘形的齐尉飞来。齐尉下意识的用手把毽子一挡，但立时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只赧了一瞬，就施施然拍拍自己的袍子，向姑娘默然一揖；女孩看到旁边的芦苇竟然有人，也不知立了多久，心下一惊，那毽子直直地向自己飞回来也浑然忘了接，毽子就“啪"的一声打在她肩头，这一下又把她打醒了，本来有些不悦，但看对方是个懂礼数的，点点头就算原谅了。
　　齐尉看那傻丫头就这么被那毽子打了一下，亮亮的眼睛水色潋滟，直勾勾地盯着他，胸脯一鼓一鼓的，脸红扑扑的，不待他多想问话就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年轻人背手而立，修长的身姿被夕阳镀上一层光环，温柔的笑停在嘴角，宽和得值得信赖。于是她答，“我叫玉儿”。
　　他笑得更开心了，玉儿瞬时觉得阳光的温度都升高了。
　　正待他开口问更多，玉儿突然“哎呀”一声，拾起地上的毽子，拨开芦苇丛就往后跑去。
　　齐尉好奇，也紧随其后。把芦苇拨上几拨，便看见一排小作坊就在百步开外了。玉儿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其中一扇木门后。
　　齐尉跟上去一推门就看到里面别有洞天，一个五步见方的小院被藤蔓遮成一个凉棚，底下三个通天的大架子上全是一个个笸箩，里面铺满桑叶，看不见的无数个蚕宝宝发出“咔嚓咔嚓”的进食声。
　　进了屋，左边热气蒸腾，几个工人正手脚麻利地从几个盛满热水的缸里拾起煮好的茧，投到旁边的数口大缸里，再拿着一个小棒搅拌，一条几不可见的蚕丝就慢慢缠绕在小棒上。齐尉觉得有意思，穿过了缠着千丝万缕丝线的织机，他看到了刚刚坐定的玉儿。
　　一个小屋子被数不清的蜡烛映得亮如白昼，数十个绣匠，数十架绣绷，夕阳余晖从他们身后的小窗子射进来，细小的灰尘在那寸余的光缕间飞舞，他们飞针走线，握针的手此起彼伏地拉到空中，再精准地落到绣绷上。这些人虽然把小屋塞得满满当当，但安静极了，心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针刺破丝绸表面的“突突”声。
　　玉儿坐下来郑重地舒了几口气，拈起针开始工作，她下针极快，神色确如老僧入定一般，连齐尉走到近前都没有察觉。
　　他隔着丈余看玉儿走针，初见之下只见针和手在绣绷上飞舞，而绣面上的图案没有任何变化；而看得久了，才发现那金鱼的尾巴由浅浅的轮廓慢慢有了筋骨，尾面也如雾一样张开，颜色仿佛只比底色深了那么一点，就是这些微的一点还从根到尾点点过渡，尾梢仿佛已经与底色融为一体，仔细辨别颜色却又不尽相同。齐尉看得痴了，指尖仿佛都有了鱼尾那种滑腻又一触即破的触感。
　　玉儿看齐尉立在那里迟迟不动，倒也不去管他，等到日头落尽许久，绣匠们纷纷准备离去的时候，齐尉才意犹未尽地向玉儿揖了一揖，他嘴唇动了几动，像是在找合适的言语，许久他才说“客套恭维的话我本不想说，但姑娘的活计真是巧夺天工。”
　　玉儿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出这么严肃的话来，“扑哧”一笑，摇头道“我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你去看看师哥师姐的手艺，再说巧夺天工也不迟。”说着，往四周围的绣绷虚拱了下下巴，还未待齐尉再说些什么就一闪身走了。
　　齐尉依言揭开绣绷上覆的纱盖依次看去，这些半成品有的刚刚开始有的已初见端倪，有的灵动有的精致，个个都精美绝伦，但却都不如眼睁睁看这一条活灵活现的鱼尾浮出绣面那样触目惊心。
　　齐尉自己的画技也不错，兄弟几个小时在先生那学习的时候齐尉就是总是被称赞画得最有灵性。他能娴熟地用墨汁的深浅来表现事物的远近、光影的变化，也会用不同的笔法来传达不同的情绪；绣匠手中的绣花针就像笔，他们用不同的针法来刻画不同的事物，结合颜色的叠加来创造奇幻的光影效果。
　　但山水画重在写意，绣匠的心意确全要一针一线才能达成。齐尉立时觉得轻薄的绣品是千丝万缕砌成的奇迹，也是不相识的绣匠厚重的心意。
　　齐尉回到家已是入夜时分，院子里很安静，他栽倒在榻上闭上眼，那尾金鱼就游入眼帘，如烟般的尾巴在他眼前游啊游啊晃呀晃呀，他不知是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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