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作者:荣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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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东方之既白



      交州真是个水草丰美,景色秀丽的好地方。还在仲春时节,气候已经与长安的初夏无异。
      玉儿着一身单衣坐在车里,棉布帘子早就卸掉了,脸贴在窗户上,一阵阵柔和的春风吹得她都要醉了。
      此处的山没有蜀地那么险峻,但丘陵多且连绵,密而厚实地铺在广阔的大地上,他们的车队就在蜿蜿蜒蜒的山路时上时下,目的地明明就在那里,可脚下的路不屈不挠地不断转圈,仿佛没有尽头。
      可玉儿不觉疲乏,她用自己的眼睛贪婪地攫取着眼前的美景。这里和长安是那么不一样。
      长安曾是天子住所,街道城楼都有大气象,可以容得下六马并行的街道南北通达,坚如磐石的城墙上泛着盔甲的寒光,更不要提门客云集文人往来的幕府,黄金如水般流过的酒家与乐坊,一切都是那么的富贵堂皇、一切都似在方方正正的城郭中蓄养着文明那敦厚神秘的气质。
      然而这里完全不一样,路虽是弯弯曲曲的,可一旦进入了那天地,一切便都开阔起来——一片那样豁达的山与水,天与地。一切还都是她本来的样子,野性的、不经雕琢的,人们怀着敬畏之心在自然之中,依附着她的形状轮廓、依附着她的物产收获,显得那么渺小而谦卑。
      当地人为了有更多耕地,沿山势拓出梯田,此时正值春耕收尾,一垄垄细长的田地都蓄上了水,极目而望延绵的山势仿佛一条巨龙,而泛着水光的梯田变成了巨龙的鳞甲,壮美非常。
      抬头,没有屋檐与城墙,天蓝得可以洗涤人的眼睛;
      极目,没有视线阻碍,沿着巨龙的身躯,大地仿佛没有尽头;
      环顾,满目苍翠欲滴,空气中难觅尘埃的哪怕一点点味道。
      她心旷神怡地做了几个吐纳,感觉心都飞远了,伴着清风就唱起了歌:
      天蓝蓝兮,云飞扬,鸟儿也逍遥;
      微风起兮,轻摇荡,蒹葭万里长。
      此行去兮,下南方,长夜月微凉;
      走针线兮,莫彷徨,温暖在身上。

      这是民间流传很广的一首儿歌,初时只有前两句,是孩童间游戏时的顺口溜。后来母辈也常常哼唱用来当诱哄孩子睡觉的催眠曲,不知谁给加上了后面两句,这样一来不但寓意更为隽永感人,调子也更委婉低沉,传唱得也广泛得多。
      队上的人都曾在母亲如此的哼唱中,在无数个夜晚得以安眠。这歌本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而那句“下南方”原本是唱作“路途长”,被玉儿这么脆生生地一改,前途渺渺的意味没有了,只留下了母亲的关怀和温暖。
      一时间,众人都从绵延无尽的山路所带来的劳顿困乏中振作了一些,开始注意这近在眼前的美景,并渐渐为之触动。他们猛然发现自己儿时顺口的吟唱在此刻竟是如此应景,在长安城内本来无意义的话语和旋律,原来是如此动人的景致与风情。儿时的回忆与新的认知相重合,遂豁然开朗,忍不住跟着轻声吟唱。

      齐尉的母亲去世早,他只在年幼时从奶妈那里听过几次,记忆本已模糊不清,而此刻车里的玉儿将那模糊的记忆用清朗嘹亮的声音再度演绎、伴以队伍中的众人低音的共鸣,就像穿过一片蒸腾的热气,童年的气息如热气后的景致一样骤然来到眼前。那是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懵懂混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失去母亲的种种弊端还没有显露出来,兄弟相欺弱肉强食还与他无关,大宅子的空茫与冰冷还不是他所能体会。
      那是所有孩童都曾经历过的无意识的几年,为了一口饱食和一个热乎乎的被窝儿高兴的时光。而于他,却是回望人生唯一值得留恋与欣慰的日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扣了扣轿车木制的棚板,一张肉呼呼的小脸儿立刻凑到窗前来看他。“怎么了?”她的嗓音和歌声一样清清亮亮的。
      “没事,歌唱得很好听。”
      她呆呆地笑了,一点儿不谦虚地点了点头。
      其实就是想看看你。现在我有了你,一个给了我方向的爱人。想到将来有你,我的前路便没有那么未知可怕。这些你都知道么?你不用现在知道,我会用一辈子,慢慢告诉你听。

      夜幕降临,微弱的光亮从藏在山腰的竹楼里透出来。但灯油都是稀罕之物,天刚一全黑下来,灯火和人声便随这天光尽了。苏可躺在自己的小铺盖上,身下就是竹子搭的楼板,稍一动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她只好安静下来随便想点什么培养睡意。
      她不禁想起刚才吃的米饭,那可真是人间美味啊。在家的时候全是面食,直到往南走了一个月才吃了平生第一顿米饭。齐尉虽然见识过,可大米对于他来说也只有逢年过节作为主食的点缀用一点。
      随着越来越往南行进,米饭成为了第一主食,让玉儿大为欢欣。她喜欢那一个个嫩白剔透的小颗粒,一个一个彼此粘黏着,放到嘴里是柔韧香醇的口感。让她总是意犹未尽。
      刚才的饭食更是特别,米饭都是放在竹筒中在火上烤熟的,这样自然就有了竹子清新的香味。
      她放任自己回味着,却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一声猪哼,想是这家人把猪圈设在低洼处,起居的屋子建在其上。玉儿想着自己心心念念地想着饭食,与那胡吃闷睡的胖猪又有何异?一念至此,她自嘲地微微笑了。

      转天天还没亮,玉儿就在悉悉索索的声音中醒转。原来是借宿处的主家要下田耕种了,又不想吵到客人,可虽然手脚都放轻了活动,奈何竹楼藏不住一点声响。
      反正醒了,玉儿索性也穿戴妥当跟着来到田间,靛青色的天空下,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耕作了,梯田里的水也是天空将亮未亮的颜色,似还倒映着星光,亮晶晶的,有云雾缓慢地升腾在田间,那巨龙此时便是青色的了,游弋在天地与飘渺的云雾间,震慑着人的魂魄。
      玉儿好一会才能挪动脚步,她顺山势而下,来到一处溪流边。
      此时的雾气更浓重了,有细微的歌声人语声在那雾气深处。玉儿循声而去,隐约见是几个当地女子,赤着脚站在尚寒的春水里,打散了一头浓黑的长发,正在洗头。
      她们中年纪较大的,那头发已经顺着水流漂出近五、六尺远,想是比她的身高还要长出许多。
      这几个女子在谈笑间慢慢冲洗、梳理自己的头发,仿佛十分惬意。玉儿在岸上看得心痒,看四下无人,心下一横,也脱了绣花鞋子和足衣,把外袍小心放好,卷起下摆拢起袖子,下了水。
      这水可真清凉啊,她全身都因为这骤然沁凉的感受抖了抖,但多日来因长途跋涉而萎靡的神经都舒展开了。她索性也展开自己的头发,一点点浸到水里,体验这种新奇的美好感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玩心大发,把脑袋倒扎在溪流里,试图睁开眼睛看水下的景致,她从没有这样疯闹过,正不亦乐乎间,忽感到头上一轻,猛抬头想看个究竟,水淋淋的视线间,竟是齐尉也挽了袍子和裤腿,赤足站在水中,托着她的长发,笑吟吟地看着她呢。
      齐尉也被晨起的人吵醒了,他本就想到溪流边浣洗一下,谁想就看到玉儿只穿着亵衣,露着白生生的小腿和手臂,头扎在水里,也不知在干什么。
      他立时就来了兴致,下了水悄悄走近她,她的头发就像一大片水藻一样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摆动,仿佛这柔软的头发随着水纹延伸成无数只小手,抓在他心上。他心一动,下意识的就捧起那墨黑的长发,仿佛擒住那只不听话的小手。
      她随后抬起头来了,杏眼圆睁,吃惊的神色掩在水气后面,只一闪就变成了赧然的怒意,这怒意在齐尉看来就是一丝薄嗔,挂在带着水珠的睫毛上,让他的心下一阵慌乱。
      她的头发还由后到前拢成一把握在他手里,她只得透过头发瞪着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厉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齐尉看她外强中干的小样子笑意更浓了,便好言安抚她:“来来来,我来帮你洗头发。”
      说着便托着她的头发再度浸到水里,迫她弯了腰,还真的开始为她洗起头发来。
      玉儿不知如何是好,全身仿佛失了知觉,只有头皮一处的感觉鲜明异常,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一根根轻柔划过,这种细心与温情,她从慈爱的父亲身上都从未体味过。
      也许是头朝下的缘故,玉儿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庞,只觉得又烧又涨,下一秒就要裂开来。而齐尉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扶起她,道:“好了。”
      他还托着她的长头发,把水分一寸一寸地攥干,见她还是面色通红,呆呆地看着他,便说道:“以后,这一头青丝,变白了也好,稀薄了也好,只要你愿意,我便一直为你浣洗。”
      最动听的誓言,往往来自最平实的话语。玉儿听到的刹那,一股暖流便自心口流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齐尉的目光在熹微的晨光里如露珠一样亮,给人平静坚定的力量。玉儿会心地笑了。
      东方既白,晨雾如情愫在两人身边流动。借着天光,齐尉可以一眼看到清澈的河水里玉儿的小脚立在河床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像是两块和田美玉,在河底散发着幽幽的寒光;她的嘴唇带着水珠,仿佛刚刚睡醒、还挂着露水的叶片。这一切是那么美好得让人心动,他发现自己已经凑上前去,呼吸相闻间,极快地啄了下她的嘴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随着她的一声惊呼,一把把她从水里抱起,放到岸边他的袍子上面,用自己的衣服,为她把脚和小腿擦干净。
      毕竟在水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玉儿这时方觉得双脚冰凉,她随之意识到自己私密之处就这样暴露在一个男子的视线中,这让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就想躲避。
      齐尉感到了她的不自在,还是小心地把她的双脚擦拭好,为她穿好足衣和鞋子,放下她的衣服下摆,一切弄妥当了才悠然地直起身子,不顾自己还踩在河岸边冰凉的石子上,微笑道:“人在旅途自然要按照当地人所为处事,所谓入乡随俗,你如当地妇女一样光着脚丫行走,自然不算越矩。”
      见她还踯躅不语,他索性贴近她:“咦,你被我看去,就这样不乐意?若还苦着脸,我就再亲你一下。”
      她大惊之下反而笑了,又气又羞地索性不再理他,丢下他仰起脖子走掉了。

      队伍继续南下,玉儿趴在车里却饱受煎熬,那刹那间嘴唇相触的柔软感受仿佛烙在她脑海里,总也挥之不去。她每每想起,心中都狂跳一阵,这初尝情事的小女子,心悸地消化着那个短暂的吻,捂着胸口勉强挨到了交州府。
      一到交州齐尉就开始忙了,这里有点头面的人家几乎都是齐家的主顾,齐尉可以说是纵横交州府,挨家送货、点货、收取银钱。因为齐家的地位极高,又与众多买家有几世的交情,齐尉的工作与其说是钱货两清的交易,不如说是老朋友的拜访。哪一家都要将齐尉留上半日,饮茶、叙旧、打探一下都城的时事。
      所以齐尉基本上是天蒙蒙亮便出门去,黑透了才会回来,十有八九还会喝不少酒,见到盼了他一天的玉儿,只会眯着眼睛不住地笑,嘿嘿嘿嘿的。玉儿总被他的憨样打败,不好苛责于他,只是扶他回屋,好言劝他睡下,再央福海好生照顾。

      闲得无事的漫长白日里,玉儿就四处行走。以驻地为中心向周围隐藏在山坳中的村庄、河流与田地进发,无所谓方向、无所谓走多远多久,只是多看一些、多了解一些。
      交州一向水草丰美,这里的人也就只耕种当季需要食用的粮食,极少为可能发生的旱涝之灾进行储备。这和中原保守的作风是那么不同,玉儿记得,自己的父亲,以及她所知道的每家每户,都宁可这顿吃不饱,也要保证明天有余粮。他们总是长远打算,用当下的艰辛换来明天有可能的富足,却不知对生活的安全感是用每一个美满的当下才能建立起来的。
      当然还有这里彪悍的民风,人们的心思豁达直率到了让圆融的中原人心惊肉跳的地步。30多年前,征氏姐妹曾因不满汉族官吏对当地人民的汉化和欺压揭竿而起,夺取了65座城池,建立了征朝,虽然只有短短3年的时间,但当地人还是把她们视作英雄、奉为神袛,不顾有可能引来的杀身之祸,执着地供奉她们的造像,甚至还在私下里举行对她们的祭祀活动。
      玉儿在一处相熟的农家听那农妇一脸虔诚地讲述征侧和征贰两姐妹如何纠集兵马在战场厮杀,把汉朝官员一路赶去南海。然而她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在家中听父亲讲述过的叛党种种悲惨下场。然而当地人不畏惧,他们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来纪念曾经。明知无望,但仍坚持。仿佛心中的火不熄灭,民族的灵魂便一直生生不息。
      她看着农妇眼中倒映的烛火,她的手还被有力地握着,听得那会说点汉话的小姑娘磕磕绊绊地转述道:“咱们,女人,是英雄,也可以。朝代,自己的。”

      她喜欢在一片广袤的绿色中梳理心境,这天她心中激越,双手一直忍不住微微抖动。她躺在天边一处草垛边想看天色变换,看炊烟以袅娜的姿态纠缠晚霞,听此起彼伏的呼儿唤女声,直到星星缀满苍穹,直到身边一陷,一副朗眉星目直勾勾、笑吟吟地盯着她。
      “你又喝酒了。”
      “今天喝得不多,半截就逃掉了,嘿嘿。”
      她也忍不住笑:“我看还是喝了不少。”
      “你怎么到这来了,入夜了,还是有点凉啊。”他摸索到她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大得可以包裹住她的整个心。
      “我觉得我以前这十几年仿佛虚度了。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过着那么波澜壮阔的人生,我是那么平庸,统统都不晓得,只耽在眼前那么一点。”她突然就把这多日的感叹一吐为快,没头没脑的,也不管齐尉明不明白。
      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望着天空发呆,就在玉儿已经不期望一个回音的时候,他悠悠的开了口:“人这一生的力量太过渺小,不可能每种滋味都尝,有人战死沙场身后留名,有人举案齐眉平安顺意,人来这世上匆匆几十载,能成就一件,就不枉来这一遭。被后人传颂固然值得羡慕,可跌倒的痛苦却并不是谁都受得。”
      他转动身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玉儿,若不是你,我不可能走得这么远,看了这么多。可我发现,即使是在大汉之南,在这么遥远的边陲之地,在这么如诗如画的美景之间,依然会看到许多人的不如意,他们就像原来的我一样,心里一股无名火,常常烧得自己不知所措。然而,”他看住玉儿的眼睛,夜空中他的双眸璨如星子,“这一趟走下来,我就好像看到了日子的微缩画卷,它们大多是平庸的、充满烦恼的,你认清了它后,与其和自己着急还不如泰然处之。”
      “所以,你由被生活折磨,变成了……变成了……”玉儿似乎摸到了他要说的意思。
      “我有了自己的选择。也许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时事、际遇、天分都戚戚相关,这些我们都无法左右,但我们的选择决定今后的方向,总还是有那么一点,是我们可以掌控的。所以啊,”他的脸贴的更近些,玉儿都可以看到他墨黑的瞳仁里闪烁的星光,“你想怎么样都随你,我的幸福就是给你铺路,追着你,跟你举案齐眉。”
      玉儿忍着心跳,抬手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脸颊:“喝了多少,这么醉。”
      “刚好够把一直想说的说出来。”
      他的眼神烤得她发烫,下意识就想要别开脸去,他却及时控住了她的下巴,浅笑着靠近,轻轻地把唇印在她唇上,却没有像上次一样浅尝辄止,而是辗转研磨,贪婪地品尝她柔软的唇瓣。
      他的唇齿间都是米酒的气息,甜香醉人,在他撬开她的牙齿、用舌头和气息把她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她早已经柔软成一潭春水,空空的脑海里想法或念头都不见踪影,只有模糊的意识向春花更绚烂处坠落。
      他抱着她,小小的,软软的,依稀还是昨天,金黄的芦苇荡铺天盖地,她以蒲柳之姿站在芦苇丛后,一个眼神和微笑,一直牵动到现在。此刻她终于在自己怀里,柔软得像芦苇杆儿一样,他困在这美妙的感觉里出不来。
      齐尉这下是彻底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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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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