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主棺的开棺仪式在“万众瞩目”中“隆重”举行。这一天，大家早早就来到工地上围观，自觉围着主棺站成一圈，饶富也已经扛着摄像机溜达好久了。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一个由木条钉制的用于放置棺盖的小平台就放在主棺旁边特别清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佟叔、谭墨诚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戴好手套，各站一角，准备开棺。
　　大家其实是做过心理建设的，但是在打开棺盖真的看到空空如也的内棺的时候，还是泄了一口气，谭墨诚轻轻拍了拍佟叔的后背。
　　众人讪讪地散了，因为盗墓贼已经将内棺洗劫一空，佟叔让胖刘继续整理棺椁，谭墨诚和苏可都去古尸那个部分帮忙。
　　如今古尸清理还未过半，已经有14具遗骸出土，都是女性，且大部分都生育过。考古队员们在遗骨基本出土的时候拍下照片，出土过程中清理出来的土块也都按照编号一个个小袋子地装好。
　　这些遗骸的姿态多为蜷曲状，双手在腹部，骨骼比较凌乱，所以死时应该是侧卧，大家都推断这些陪葬者在死时非常痛苦，但已经无力挣扎，很可能都是先被下了毒，而后依次躺在主棺周围，继而毒发而亡。
　　理清了这个事实之后，再站立到墓中的时候就感觉颇为骇人。不免想到两千年前的情景，凄冷黝黑的墓里，喝过毒药的女人相继死去，苏可的优点就是容易感同身受，这时就总免不了头皮发麻。
　　在清理第十号遗骸的时候发现“她”是一个个例，这个遗骸的姿态和其他的有很大不同——她的双手背后被压在身下，头偏向一侧，身体比较舒展，这个陪葬者当初很有可能是被缚住双手，至于她有没有中毒，缘何被如此粗暴对待，还要等进一步研究才能得出答案。

　　苏可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土坷垃里的头发和衣物纤维提取出来，具体做法就是把土坷垃扔在一大缸中性溶液中，然后用棍子轻轻的搅拌。
　　溶液是谭墨诚配制的，苏可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胶皮手套，把好几种试剂用试管滴在大缸子里，当他眯着眼睛微弓着身去读烧杯上的数据时，他认真时迷人的神态就像一个小拳头毫无预兆地打在苏可的心上。她慌忙问：“我要用什么来搅动它？”
　　谭墨诚没有抬头，说道：“什么都行，从外面捡来一根木棍都行。”
　　饶富听说这个处理过程，特别感兴趣，说什么也要收上一个镜头，可他一看见这套家伙，就立刻奔溃了，“大菜缸，木棍子，这要是播出去，观众得觉得咱考古学者们多么山寨啊～”
　　“科学本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学科，哪能都像CSI里面那么故弄玄虚。”他熟悉饶富的艺术态度，扔下他一个人挠头，兀自飘走了。
　　饶富好说歹说让苏可先放下手里的活，容他去淘换一套像样、或者说“上镜”的家伙事。
　　这个人的行动力确实很强，大半天的功夫就寻来一个长方体的透明容器，一个长长的不锈钢的搅拌棒，和同质地的一副长镊子。
　　接着他找了个没人住的屋子，在朝南的窗边摆个小桌，透明容器摆好，镜头里看看，不满意，向左挪了一点点，镜头里再看看，还不满意，又向左挪了一点点。苏可耐着性子等他孜孜不倦地追求完美，在她看来，容器向左一寸和向右一寸没有任何的区别。
　　这还没有完，饶富又向谭墨诚借了一件簇新洁白的白大褂让苏可穿上，连袖口都为她平平整整地挽好，又去找了一张白纸对着摄像机调试，他说这是在调白平衡。
　　就在苏可的全部耐心和热情即将耗尽的时候，这位大哥终于准备就绪。
　　苏可要做的其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依次把这些土坷垃放在装有溶液的容器中，通过轻轻的搅拌，泥土溶解，包在其中的头发和织物残片就慢慢显露出来，待到这些物品上没有泥土残留再捞出，用软布擦干，放到阴凉的地方自然风干，干透后再按照当初的编号存放在小袋子里。
　　就是这样的搅拌动作饶富整整录了一天。他捕捉这些残片在水中析出时的各种姿态。为了录影效果，溶液必须是澄清的，他就一次次地让谭墨诚配置，谭墨诚不堪其扰，干脆搬来了一大缸晒过的自来水，又把配好的试剂装在试管里摆了一溜，让他自己随意取用后就又溜之大吉了。
　　苏可还是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有的土块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则慢慢将它包裹的布片或头发吐露出来。但这毕竟是个漫长又需要耐心的工作，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敬业，可抬头看了看拍了一天还勾着腰认真工作的饶富，便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担不上“爱岗敬业”的名号了。
　　“哎，你要拍多少素材才够哇？”知道纪录片并不需要收音，苏可便跟饶富聊聊天，试图潜入这个“纪录片界李素丽”*的内心。
　　“一般素材和成片的比例是10:1，也就是一个小时的成片要录10个小时的素材。可我对自己的要求是20:1甚至30:1，素材越丰富越细腻，剪出来的片子节奏越快信息量越大。”饶富直了直腰，又微调了下角度，接着说，“可拍自然题材的就不能那么算了，动物植物不跟你商量，咱说了可不算。”他这下完全直起了腰，面部表情开始带感，苏可知道他的“讲故事模式”开始启动，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15分钟里，她不用再担心讲话的事情。
　　“就比如我上半年在北极吧，我为了拍一只北极熊狩猎，熊在海豹换气用的冰窟窿外守了两天，我们就在不远处的冰上守了两天！当然我们有4个人呢，不过极昼啊，冷啊，无聊啊，就这样驾着机器一直拍一直拍，两个机位哪，你不能停，停了万一你miss掉那个moment怎么办？”饶富的眼睛亮亮的，此时带上了感情，一种怅然和无助都在眼睛里，让听者为之动容。
　　“我们后来都绝望啦，心想干脆逮一直海豹放在这只熊面前得啦，因为这样拍空景，很容易让人发疯你知道么。可是我们看了看那只熊，太不容易了，刚冬眠完，游了好几天游到这块冰上，饥肠辘辘，跟孙子一样窝在洞边，一刻不离地熬着，我们就想，嗨，熊都能坚持，咱还不能坚持么？”他绘声绘色，窝着腰学北极熊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把苏可逗乐了，心想：他可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啊。
　　“结果拍到了么？”
　　“马上就讲到了哈。结果快到第三天的头上，正好我当班，就有一只倒霉蛋海豹跑上来换气，那孙子一样的北极熊顿时发了威，‘啪’地一爪子拍过去，两只前爪一按，大牙就招呼上去了，‘咔’地一下子，就把海豹钉在那了。”他把苏可当成了小海豹，自己成了北极熊，模拟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苏可没反应过来，手里还拿着不锈钢搅拌棒，只看见饶富雪白的小牙在自己面前一闪，那血腥的场景便如历历在目一般。
　　“然后呢？”苏可问。
　　“然后北极熊就在我们面前把海豹活生生的吃啦。嘿，我们两个机位，我这个角度特别好，我就把镜头推进照北极熊撕扯皮肉的特写，当时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不能对另一个机位的哥们喊话，我当时心里就想啊，你可千万别变景深，一定hold住全景啊。”
　　苏可被带到故事里，忍不住问：“那后来呢，他有没有听到你内心的呼唤？”
　　“嘿嘿，我们回头一看素材，那哥们立刻一拍我肩膀说‘我就猜你一定给特写了！’果然他一直稳稳地给住全景！”饶富想是回忆起和同道中人共同吃苦奋斗时的心照不宣，唏嘘不已。
　　他沉浸在“基情燃烧”的往事中的时候，苏可手底下五号女尸的“遗物”——一小片布头也出水了。
　　转眼就到了周六，是佟叔兑现他饺子宴承诺的时候。这天一大早“7手”破面包就送了一批人先到城里，苏可没赶上，慢悠悠地吃过早点，想着中午之前还有一班，赶饭点到达什么的最爽了。饶富正好也在饭厅，哀叹大好的夏天早晨就这么被她浪费掉了。
　　“啊？那怎么办呀？”苏可问。
　　饶富已经知道在别人的问题后来一句“啊”是苏可的习惯性语气助词，就和北京人的“嗬，哎呦喂”是一样的，不过这个“啊”的语气总是介于疑问与感叹之间，害得饶富以前总是再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现在他学精了，她“啊”过之后等个1-2秒，后面的话自己会出来。
　　“我有车啊，跟我走！”饶富非常豪气地一指窗外。
　　苏可算是女孩里比较喜欢车的，所以当她看见饶富开着一辆大切诺基虎头虎脑地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在心底雀跃了一下——大切诺基，SUV中的战斗机啊。
　　饶富本来身材魁梧，可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被那巨大的车体趁得苗条许多。苏可发现激动得眼睛冒着小星星迎上去的不止她一个，有另外三个队里的女性想是也在被邀请之列。纵观这些个女人，苏可觉得这饶富真是勇当从少女杀手到师奶杀手之间各个阶段的称号啊！
　　苏可年龄最小，抢着坐到了后排的中间座，她看到座位上散落的杂志、外套、纸巾，甚至还有面包袋！显然这辆车就是饶富平时生活和战斗的地方。
　　饶富也上了车，看到苏可忙活着收拾他的战场，明显不好意思了一下，嘴上自然而然就念叨着：“我来，我来吧”，可手上并没有动，只是乐滋滋地看着。
　　苏可看穿他的虚情假意，埋汰道：“看你平时干净整齐，没想到都是表面现象啊。”饶富一听，不好意思都强撑成不乐意了，讪讪道：“我的吃穿用度、所有的装备都在车里，它就像我的放大版书包一样。你们女生的手包不也是一样乱糟糟的，一百年前的购物小票还有吃过的巧克力包装纸都在里面，想找什么永远都找不到，这时候说我反倒振振有词的。”
　　经过前两天的拍摄，苏可知道这人的一张嘴有多厉害，自己在这方面从来不是对手，只是气鼓鼓的，但是想不出来回话，她懊恼自己脑袋不够灵光，想法不够刁钻，白天嘴上吃了亏，总是晚上躺在床上了才想起来如何反驳。于是泄气地靠在椅背上，说话可是个力气活，说出口的常让人觉得无力与后悔，其实还不如不说，若有人不说就能明白该有多好。
　　这让她不禁想念起谭墨诚，咦？他人呢？
　　车子开动了，饶富从后视镜里看看苏可，看她苹果一样的圆脸上刚才还闪烁的兴致盎然转眼就不见了，自觉说得有点过，什么时候开始嘴这么贱了？怎么跟她说话就这么的不饶人？
　　距吃午饭还有时间，一行人就先去踩踩明代的城墙。城墙有十数米宽，他们站在南边，一眼望不到北边的城郭。
　　这古都仿佛是被好茶养了百年的紫砂壶，香气已经渗到每一个缝隙里，鼻子一凑上前去，千百年间沉淀的香气就自会飘散而出。
　　城墙上有出租自行车的，大家都想骑，看摊的小妹眼皮不抬，坚持一辆车押一个证件，饶富来到近前一开口，小妹的眼睛就抬起来了，饶富又极力温润的一笑，小妹就答应只押一个证件就好。几个女同事顿时化身七姑八姨，围着饶富沸腾了好一会，生了儿子的都想自己的儿子长成他这样，哪个姑娘不爱他？生了女儿的都想自己的女儿可不能找这样的，哪个姑娘不爱他啊~
　　饶富押上自己的身份证，领了自己的车子，一冲就没影了，就像在屋子里憋坏的哈士奇。
　　苏可绕着城墙慢慢骑，今天是个小阴天，可空气还是热的，她不敢一直想谭墨诚，因为只要一想他，心脏就会像被个小拳头擂得咚咚响，承受不了，只能想一会就让脑袋放空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饶富在北城门追上她。
　　“你被我套圈啦！”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跟饶富的喊声同时响起。
　　苏可被唬了一跳，转头一看饶富可不得了，红色的T恤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珠一溜溜的顺着他小麦色的皮肤往下滑，连睫毛上都有！她骇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饶富一点不在意，“我有一个加拿大朋友，他36分钟绕了城墙一圈，我要看看能不能破他这个记录！”
　　“那结果呢？”
　　“唉，38分钟。”不无遗憾的语调。
　　“嗯…有可能是风向不好。”苏可习惯性地安慰。
　　“哧”，饶富一下就笑了，露出整洁雪白的牙齿，苏可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了。饶富本来想埋汰她，就算顶风，也不可能四个方向都顶风呀。可想到人家毕竟好心安慰自己，就忍下了这一句。可他也没想到接下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骑。
　　“你和谭墨诚是同学？”
　　“不是呀，我们明显一个来自阴云蔽日的大不列颠，一个来自的阳光普照的美国西海岸啊，光看面相就知道不是一路的啊。”说完了，觉得自己还是贫，懊恼这话怎么就说不好了，挠挠头，有点沮丧，“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跟你说过？”
　　苏可全没注意到饶富的这些心里变化，“啊？哦，对。是觉得你们不是很亲近，你们合不来？”
　　“他就是英国人的感觉，对谁都特别周到，可是跟谁都有距离。我主要是不喜欢他的女朋友。”
　　阴沉的天空下猛地就起了一阵风。
　　苏可的车把一下子就斜到一边去，幸好饶富扶了她一下让她不至于从车子上跌下来。
　　她没听错吧？！那捶打她心脏的小拳头停了动作，反而拉着她的心急速往下沉。周身的血液都凉下来了，天也灰了，是要下雨了么？
　　“本来长得也挺好看的，可冷冰冰的一点都不笑，年纪没有多大却非端起一副老成的模样。”饶富一直独立地或者在自己组建的小团队里生活，对人本来就爱憎分明，也不忌讳表达出来。“谭墨诚身边的人都要多看几眼，还要从眼睛看到心里去，害怕把他家的宝贝教坏似的。”他想起来上次谭墨诚的女友来探班，谭墨诚自己可能不觉得，别人接收到的可都是戒备的眼神。其实太在意了，反倒显出她心中的不确定来。
　　苏可默默地听着，一辆悲伤的列车轰隆隆地迎面驶来，卷起她的长发，吵得她什么也听不见。
　　实际上他们此时还在夏日的阳光下，沿着城墙往前骑着。这边没有游人，只有他们两个，两边的绿色浓烈，城墙上清风微徐。饶富刚对着苏可说过那许多话，莫名就觉得累，淘空了的感觉。此刻这样不言语，反倒很好。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轮轴转动的声音，饶富不知道苏可的眼里世界已经刮起了台风，只觉得此刻岁月静好，仿佛是印象中最美的夏天。
　　终于在德发长坐定的时候，饶富恢复了些元气，把七姑八姨逗得喘不过气。苏可盯着一盘饺子转到自己跟前，鸭肉馅的，饺子便也包成了小鸭子的形状，还用色素点了眼睛。那些即将被吃掉的鸭子瞪着苏可，直勾勾的，没有哀求，没有悲伤，仿佛没有人知道的她的爱情——还没有活过，就已经死了。
　　她站起来，直愣愣地往厕所跑，刚进厕所门，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85前都应该知道李素丽的，当时她是中国“把平凡的工作做到极致”的标准化形象。以下是百度词条对于她的解释：曾任北京市公交总公司公汽一公司第一运营分公司21路公共汽车售票员。她自1981年参加工作后，在平凡的岗位上，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真诚、热情地为乘客服务，被誉为“老人的拐杖，盲人的眼睛，外地人的向导，病人的护士，群众的贴心人”。她认真学习英语、哑语，并努力钻研心理学、语言学，利用业余时间走访、熟悉不同地理环境，潜心研究各种乘客心理和要求，有针对性地为不同乘客提供满意周到的服务。她曾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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