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作者:荣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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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走


      二爷的突然倒下就像把一锅冷透的汤重新放在火上炙烤,沉寂多时的齐家宅子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些沉在宅子深处多年不见的人也从锅底翻腾出来,露了面。比如身体赢弱,专心事佛不闻窗外事的老夫人也从佛堂里走出,站在病房外和二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
      二爷病的严重,一起跑货的伙计当初想都没想就把他送到了二夫人的院子里;可人病成这个样子,病因不明,山羊胡老医倌唯恐这病是传染性的,二夫人只得暂时搬出,本来她还想就势耍个性子搬到老爷的院里同住,可看他那阴沉沉的脸色,啥也没言语就到空置的一处小院子去了。但二爷这边一直不得松懈,细心陪护、昂贵药石也一刻不间断,二夫人本来就是齐宅的掌事夫人,她都这样衣不解带地操劳,底下的人更是一刻也不敢休息。
      一时间各房各院的佣人都在浣洗被单枕套,烧醋、点艾草、撒石灰。主子们都要由医倌瞧过了才能出门,这病可不能从齐家传出去,免得落人口实,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一时间齐宅沸反盈天。
      不过所有事情里最棘手的一件还与齐家的生意有关——诸侯王之一,西南边陲的越王早就订了一批货,都是轻薄布料,说是立夏之前要用到。
      上一趟货本来因为二爷病重耽误了行程,现在已经是时不待我,由谁来押这批货呢?齐家的几位爷此刻正聚在堂屋里商议此事。
      老爷子正襟危坐在中央,还是那副表情,垂眼看着众人。主管生意的三爷坐在老爷左手边,大爷缩着脖子、低眉敛目地坐在老爷右手边。四爷和五爷都是四太太所出,四爷身体弱,煞白的小脸,在屋里也裹了一件大麾,紧紧抱着个暖炉,还忍不住又往炭火盆的方向挪了挪。五爷嫌弃自己这个孱弱的哥哥,出入都和三哥在一处,此刻也是坐在他身边。齐尉行六,和刚刚14岁的七爷在最末端坐着。
      齐尉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雀跃的,他想争取这个差事,却也忍不住有一丝担忧——西南虽水草丰美,人民衣食无忧,但毕竟非我族类,听说民风十分彪悍,屡起事端;再说此行路途遥远,还要穿越蜀地,过程可能极为凶险。但是,若是可以带上玉儿……他被这个想法振奋了一下,那此行就是为玉儿的梦想迈出了一步!无论过程有多么艰难危险,都可以两人一起承担。
      跑货一职虽然辛苦,却可以接触到许多皇亲贵胄,于齐家的兴衰关系重大,这次委任便是非常重要的。
      屋里安静,只有四爷的咳嗽声,一声一声。三哥极轻微地瞥了五爷一眼,五爷受了鼓励,向前倾了倾身子,道:“父亲,我愿一试。”
      老爷子抬起眼看看他,道:“那咱们手下的这些工坊又有谁来看管?”
      五爷说自己身边有几个心腹,可以顶替一阵。
      老爷子轻哼一声:“心腹?那毕竟是外人。”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未待五爷再开口,齐尉已经朗声开口道:“父亲,我愿一试。”
      老爷移过眼睛看看他,问道:“哦?你不做你的闲云雅鹤了?”
      齐尉笑笑,说道:“只是二哥病着,我顶替他一时而已。待他康复了,我便把这活计交还给他。闲云雅鹤不能做一辈子,总是要去历练一下的。”
      五爷不耐地说:“六弟闲散惯了,从未接触过生意上的事,一下便担此大任,恐有闪失啊。”
      老爷子抬了抬眼皮:“这次事出紧急,两三天便要出发,一走又是大半年,那些工坊一直由你打点着,这么短的时间找谁来顶替你?跑货的事情其实说来也简单,路上小心谨慎、别怕吃苦,对越王恭敬有加,就可以了。”说到后来老爷子看着齐尉,仿佛已经变成了对他的嘱咐。
      三爷低头喝茶,仿佛事不关己。五爷还要申辩的当,老爷子咳嗽一声,道:“老六啊,准备准备。”
      齐尉心下高兴,请了安走出去。五爷还是不甘心,被三爷轻拉了一下袖口,只得出了门,其余几个兄弟便都退了。
      老爷子沉吟了一下,管家从旁边过来,附耳听吩咐。“盯好他们两个。”他的声音轻而低沉,老管家听见了,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把齐尉忙了个天翻地覆,记货、点货、装货就是一项宏大的工程,他们这次一共运送上千匹,多达十几种布料,而单单丝绸一项就有丝葛、丝绵、八蚕丝、绯绫等等不同的种类。齐尉的工作不仅要准确记忆哪种布料在哪辆车上,还有随行人员的名字和职务、盘缠的数量和花销预算、每天的行程和停留的驿站、遇到恶劣天气的应急方法、若有打劫走散货物丢失人员伤病的预案……你看到齐家最是逍遥的六公子,那个走路都慢悠悠地六公子,现在每天天刚泛白就爬起来,跟着佣人里里外外的忙活一直到晚饭后,天都黑透了才散。
      虽然福海可以帮忙,但以防出现分两路的情况,他这个掌事的也必须事无巨细地清楚明了。齐尉觉得脑袋有点大,太多的信息撑得他的头涨涨的,但他有一点就透的聪明劲、也有韧劲和决心,说过的就记得,很快货队的情况就了然于心,别人都看不出他是多么的硬着头皮,给自己加了多大的压力。夜深人静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他会绣上两针当做休息,这一刻的心回复宁静,他就又是他自己了。他有时会摸着突出来的花样想:玉儿啊,着急了吧?我过两天就去找你啊,你可先别顾着跟我生气,一定先跟我走啊。他们就要一起踏上旅程了,真是想想都觉得圆满啊。

      耽了这许多天,玉儿的焦灼已经磨成了心底的一粒沙子,每想到卫蠡一次,心就在沙子上滚动一次。这天夜里,她想着他,心疼地留下了眼泪,这仿佛已经成了入睡之前的习惯,她含着眼泪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儿梦见有人从背后推自己,她回转头,啊,是你啊。梦里的自己看着这张俊朗的脸,薄薄的唇,嘴角微微向上所以总是笑着的样子,永远灿若星子的眼睛……她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每一个皱褶都被熨平了。奇怪我都转过来了,你怎么还推我呀。
      于是她渐渐醒转,一时还不知今夕何夕,瞥了一眼窗户,咿,天还是黑的。突然,一张冷冰冰的脸带着一股寒气进入玉儿的视线,把她着实吓了一跳。还没等她有任何反应,他便低声道:“卫蠡,认识么?”
      玉儿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随着一声“得罪了,别出声”,玉儿的身上就是一凉,那人的双臂如铁铲一般把自己从被窝里“铲”出来,然后直直地就往门外走。
      玉儿有一瞬是喜悦的,是不是卫蠡来找他了?但随着他们走到院子里,寒风一打,她脑子清明了,觉得此事蹊跷,怕是有凶险,还是张嘴喊人比较明智吧。可一抬头,见抱着她的人剑眉星目,一脸正气,确实不像是鸡鸣狗盗之徒啊,这不像是谋财害命的作法,他若真有不轨企图,也应该先用迷药把她迷倒,坏人可不会像这样可以任她随意喊叫。于是她在寒冷中缩了缩,虽然矛盾极了,但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待出了院门,玉儿一眼就看到白雪皑皑的一片天地里,卫蠡披着一件大麾,正收着手,焦急地往门里张望。身后是两匹马,黑马也在里面。
      她想,命运还是厚待她的呀。
      卫蠡迎过来,福海想把玉儿放下来,可是看到她还是光着脚,赶快通红着脸非礼勿视,地上是烧饼厚的白雪,弄得他是放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
      卫蠡也看到了玉儿光裸的小脚,斟酌了一下,对福海道:“把她放到我的脚上吧。”
      福海略迟疑一下,便把玉儿像插秧一样地立到主子的脚上,与此同时,卫蠡展开他一直搭在手上的袍子裹在她身上,她的肩膀后背和脖子便渐渐恢复了知觉。
      福海确认玉儿站稳了以后,便后退了好几大步,转身朝外站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肃清姿态。
      她站在他的脚面上,再极力往后靠也几乎是鼻尖碰鼻尖,他温暖的鼻息轻拂着她,她脸红地发现,这样亲密的距离她一点也不讨厌。
      思念许久的人此刻近在咫尺,卫蠡扶着玉儿的胳膊,防止她因为极力后倾而摔倒。他握着她手臂的手松了紧,紧了松,一腔话梗在喉咙边,费了会功夫才找到话头。
      “这几天的变故我回来再跟你细说,现在我要带着一批布料到越地去,在西南方向,要大半年才能回来。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玉儿瞬间睁大了眼睛,这个变故来得太快,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卫蠡知道这对于她是一个艰难地决定,本还想解释此行会走过哪些地方,看到哪些风景和人,但他知道这些理由在“跟他离开”这件事情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她若想跟他走,刀山火海也会走的;她若不想走,再多的诱惑也没有用。他怎么能不知道玉儿单纯的、又直又倔的性子。于是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她看着他,周围是那么静,仿佛苍茫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俩;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她看得到他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寒风凛冽,玉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发抖了,卫蠡心中着急,来不及想就把面前的人拉向自己的怀抱,把大麾一敞,紧紧地抱住她。如此他们便只有轻薄的衣料相贴,玉儿感受到他胸膛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还有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们最脆弱的地方相贴,是一种彼此交付相依偎的姿态。玉儿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觉得就在这一刻,把生命交付给他都无所谓。于是一个答案浮出心底,呼之欲出。
      她看着他墨黑的眉毛和眼睛,柔和的、期待的。出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是谁?”
      卫蠡本来还有一丝急切,怕她挨冻、怕她爹发现、怕她不和他走,但听到这个问题以后他莫名就安下心来,语气也平静了:“我叫齐尉,是织造齐家的六公子。”
      虽然自认做了充分准备,玉儿还是吃了一惊,想这整个工坊、爹爹、还有自己都是他们家的啊。
      他继续道:“此行可能会非常艰苦,但我会尽我一切的力量保护你远离危险、拥有一个尽可能舒适的旅程。我们男女有别,这一路上,我会敬你、护你,和你分车而行、分房而眠,绝不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玉儿,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有勇气踏上旅程,而若我的身边还有多一个位置,我只想和你一起走!”
      玉儿的心彻底沦陷了,她看着面前自己的心上人,眼睛一下都舍不得眨。她真害怕这是个梦境,只能拼命看着他,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她仿佛平静得没有反应,但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表达了她全部的情绪,狂喜,激动,对父亲的愧疚,对未来的期待,还有这许多天来得委屈…全都交融在眼泪里,那泪珠仿佛承载不了,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便急速坠落。
      在铺天盖地的水光里,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齐尉捕捉到了,颤声问:“嗯?”
      玉儿破涕而笑,重重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是对明天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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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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