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已更新)

　　作者：风宪。

　　思念仿佛弥漫雾的丝路，
　　而我身在何处？
　　月升时星星探出夜幕，
　　人能仰望就是幸福。
　　谁懂得追寻的孤独，
　　爱始终缥缈虚无，
　　我始终一步一步，
　　忘了归途。
　　我不停不停付出，
　　我忘了忘了结束，
　　你值得我苦。

　　沉默的骆驼又抬起头，特里斯坦也跟着抬眼。

　　上次，这领头老鬼抬起头，特里斯坦不会忘记：那人现在还跟着队伍，默默向着黄沙尽头走。老骆驼吧哒一下嘴，将嘴边的沙砾甩开，又低下头。烈日是托托巴沙漠日间的帝王，一切都学会了恭敬。就连背后的足印，两旁的沙子也会谦逊的、慢慢将它们掩埋平整。

　　那时，特里斯坦回想，还在怀疑，所见的只不过是伊缪。

　　雷神雷贤唾弃的女人，自甘堕落的妖妇，伊缪，被雷神放逐到茫茫的托托巴，这无尽的沙海。拥有塞壬妖兽的血统，那贱人依旧不改习气，她在白昼之下幻化为种种幻象。她变成甘美泉水，引诱可怜的旅者离开丝路，扑倒在黄沙之中，被托托巴吞没。

　　接近傍晚，太阳最毒辣的时分已经过去，四周并没有凉下来。阳光化为热浪，包裹着一切，如同空中无形的水囊，边缘还有晕。领头骆驼猛然抬头，鼻孔忽闪着。特里斯坦眯起眼，遮住阳光，向侧前方的沙丘看去。

　　老骆驼的反应，也许是水源，他想。老鬼的鼻子不吃贱人那一套，它是感觉到什么清凉了，比人敏锐的牲畜！

　　可沙丘之上，渐渐出现的，却只是一个身影……不，是两个，一前一后两匹疲倦的骆驼，前面一匹上坐着一个人。同样披着已成为灰色的宽大外袍，头上缠着旅人的头巾，一个算高大的人。后面骆驼只驮些补给，似乎是单独的行路人。

　　这不是常见的情况。

　　警戒瞬间代替了疲劳。这里距离这片该死的沙漠的边缘，小镇坎特伯雷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过了坎特伯雷，就能进入中陆的戈壁。尽管依旧荒凉，但也比这里离地桓死者庭院远一些。

　　现在，也许是沙匪仅有的机会，特里斯坦明白……

　　准确来说，来者和队伍应该有着同样的目的地：托托巴最后的珍珠，桂艿芬之泉。

　　警觉的并非特里斯坦一个，前面的几个小伙子已经抽出弯刀，有人还搭上箭。

　　“谁！”一个年轻人大声喝道，水神水昀拒绝踏上这片沙地，托托巴只好从水神的造物——生命身上汲取水之元素，人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粗糙，沙哑难听。

　　那人听到喊声，看见对方剑拔弩张的样子，没有惊慌。缓缓执住骆驼，这才对着商队。“朋友，”他回答道，也是如同肺里出来的沙哑，但有一丝从容，“我们不是沙匪。”

　　“我们”？还有谁？

　　“朋友，你是谁？”领头的老杜·莱克高声问道。

　　那个男人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答话，只从袍子下伸出拿着缰绳的右手，对着老杜·莱克，在自己额前迅速画了个十字交叉。青年护卫们不明白来者的举动，甚至有几个将弩箭瞄准了那人，生怕他使用什么妖法。唯有老杜·莱克，眯起的眼仿佛一下子不再惧怕阳光，拼命睁得老大。

　　有个护卫烦了，直接拿刀一指那人：“谁！”

　　“凯！”老杜·莱克喝住小伙子，对来者一抱拳，“到伊娑尔德细说，自由骑士！”

　　一天炙烤下的昏沉猛然消失在天外。这个词！特里斯坦反应过来这个音符的含义——自由骑士！战士中最高尚纯洁的骑士，孤傲的飞龙亲自挑选的骑士！在荒凉和死亡的托托巴？一名自由骑士！

　　酷爱死寂的托托巴禁止一切音语。两匹骆驼默默加入缓慢向前的队伍，很快，刚才的变数彻底被难以下脚的细纱掩埋。商队依旧前行，老骆驼长长的脖子几乎拖到沙上，宽大的脚掌重重踏在柔软的黄沙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意外的声音，只有那偶尔的驼铃。烦躁，并不动听。

　　特里斯坦多瞥了几眼身后的家伙，应该说是尊贵的自由骑士大人。他觉得，那位是个已进中年的男人。

　　哦？

　　特里斯坦突然发现，那人的长袍，在身前显出异样的皱纹，仿佛左手抱着什么。看到特里斯坦好奇的眼神，男人微微笑了一下。为了阻止风沙，他用头巾半遮着脸，只看见褐色的眼睛略微弯下来。

　　不过足够了，特里斯坦想，是个和善的人。

　　※　　　　　　　※　　　　　　　※

　　当白色的月亮代替热情的火球行走在天际之时，伊娑尔德，拯救性命的绿洲出现在商队面前。伊娑尔德，那切语意为“奇迹”，没有人会质疑这个名字。它太贴切了，无比恰当。细细的沙砾渐渐变为土块，连鼻子都可以嗅到潮气的土壤，上面零零落落，爬着绿草，越来越茂盛。还有能够忍耐饥渴的加拉哈树，枝杈上的，已不再只有尖刺，而是细小的叶片，如水的月光下，绿油油的。

　　骆驼们仿佛一下没有了缰绳，一向沉默的如北陆农奴的它们，原始的本能彻底改变了这种牲畜隐忍的美德。它们开始奔跑，肥厚的脚掌拍在泥土地上，甚至甩出带着绿色的泥末。加速，再加速，目标是伊娑尔德的生命之源——桂艿芬泉，水神水昀最伟大的祝福，水！

　　押送货物的小伙子们纷纷发狠力制住已经疯狂的骆驼，它们身上还带有宝贵的丝绸，上好的漆器，精美的瓷具……而护卫骑的牲畜就幸运了许多，年轻人干脆火上浇油，赏给兴奋的畜生一鞭子，连骆驼带人猛冲进潭水中。相比已经冷下来的夜空，桂艿芬之泉还有些太阳的余温。

　　饮足甘美的泉水，男人们高声大笑，继而，吼叫，咆哮！已经忘记多少日的沉默，心底最沉的东西。吼，叫，连骆驼们都打起响鼻，还嫌不够，拼命晃动脖子，巨大的铜铃跟着喧嚣。寄居在绿洲的鸟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疯狂的扇动翅膀。

　　老杜·莱克没有和小伙子们一起撒欢，灰色老眼注视着那个男人。他的骆驼并没有被水昀的精灵迷惑，只是驻足泉边，男人拍拍它的驼峰。听话的畜生缓缓卧下，两次摇晃后，男人跳下来，动作很轻快，这才松了缰绳，右手拍打着老伙计。骆驼甩甩头，撒娇一样，这才站起来，领着后面的一匹，快活的冲向水潭。

　　男人站住，拉下裹在脸上的头巾，长长松了口气。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没有沙漠之民被太阳祝福过的痕迹，反而带着些不属于战士的斯文。但，老杜·莱克并不是卡莫尔城晒台上嬉笑的小姐，领队看的，是男人褐色的眼，在那里面有最不会被怀疑的明证：他是一名战士，一名绝不能小看的家伙。继而，领队觉察出，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威严，一种能让人肃然起敬的气势……

　　这就是一名自由骑士？

　　男人解开长袍，特里斯坦好奇的看过去，却惊愕了。

　　在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

　　怎么可能？白天的烈日下，还能够抱着一个人？

　　男人没有注意那些吃惊的视线，他走向桂艿芬之泉上游，选块没有被弄污的地方，蹲下，先撩了些清水在怀中的孩子脸上。那孩子嘴唇抿了些水珠，雪白的小手推开男人的手，又转过身睡着了。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这才随便喝了两口，洗把脸。

　　老杜·莱克这才走上前，玩够了的特里斯坦浑身湿嗒嗒的也凑了过去。

　　一走近，特里斯坦几乎要惊叫起来：在那人怀里熟睡的孩子，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孩！约莫七八岁，粉扑扑的小脸简直就是奶浆凝成的，煮熟的蛋白都会逊色，甚至连货箱中最昂贵的丝绢也比不上她。小女孩十足的那切人打扮，金黄的长发辫成八个小辫子，每个下面还坠着飞禽的羽毛和彩色的小铃铛。在左眼下面，贴着三个晶莹的亮片，这是“苏玛”。那切人说，被神眷恋的女孩贴上苏玛，每一片苏玛都可以送给女孩的一个心上人，将神对她的偏爱分给她热恋的人。

　　不知谁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特里斯坦嫉妒的想，就算苏玛不灵验，光这个女孩子就已经……他急忙低下头，免得被人看到他脸红，因为这么小一个女孩子。

　　小孩子沉沉的睡着，一靠近她，就能感受到一阵凉意，仿佛水神水昀让自己的精灵搂抱着她，隔绝了火焰的炽热。在她紧闭着的眼睛之下，眼角被浸得有些红，润润的，是水精灵在偷偷吻她留下的吻痕么？

　　“你女儿？好美的姑娘。”老杜·莱克说。

　　“不。”男人摇头苦笑，“谁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受这种罪？”

　　他说的不错。

　　就算有本事躲过酷热，沙漠还有其他无穷多的痛苦，一个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特里斯坦借着月光看到，男人的嘴唇已经干涸的有些破皮，虽然比不上自己的弟兄，但和水灵灵的小女孩一比，却的确是两种世界。

　　“不是？”老杜·莱克怀疑的打量着男人同样耀眼的金发，那人宽厚的笑了，也知道这是难免的。

　　“要我发誓么？”他无奈的揶揄道。

　　“经不起，经不起！”老杜·莱克大笑起来，“要自由骑士发誓？我可经不起！”他一正颜，抱拳说道，“海露丝商队，兰·杜·莱克。”

　　“对不起，杜·莱克先生。”男人歉意的说，“姓名暂时不方便告知，实在抱歉。”

　　老杜·莱克端详着已进中年的男人，看见他坦荡的褐色眼睛，释然的笑了：“谁都有难处。”他伸出右手，“我们去坎特伯雷，而后到卡莫尔。”

　　男人也伸出右手，有力的握了握，这才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小女孩：“正好同路，杜·莱克先生，可否允许我们同行？”

　　“荣幸之至。”老领队豪放的说，拱手行礼。

　　因为一手抱着女孩，自由骑士只得像初次见面一样，在额前画了一个十字。这本来是自由骑士们表示尊敬的姿势，因为做不出双手交叉的致谢动作，只好临时改一下。

　　“喂，你真是自由骑士？”一个小伙子不放心。

　　“等她醒了，我证明给你看。”男人并没生气，礼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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