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帮十二少

　　那一年我五岁，很多东西都已经记忆不清。只模糊记得夏天的大日头底下，我拿着从老爹处偷来的秋光破掘着蚂蚁窝。忽然一团阴影罩了下来，我抬头去看，是三哥假装生气的脸。接着便是从三哥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模一样。还记得八哥笑得弯弯的眼，九哥紧紧握起来的小拳头，他每当紧张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握拳。
　　八哥很疼我，我每次把老爹惹得暴怒，他和九哥总会一起护着我。他因为还是在婴儿的时候受过不少罪，身体一直不好。我和师父的相识，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我八岁那年，随老爹和二哥去参加破月门的老门主八十大寿，无意之中听到有位神医也被邀了来，便想在晚上的时候偷偷溜到神医的住所，请他去给八哥诊治。哪知道迷了路，又不肯跟人打听，躲躲藏藏的，不小心掉到了荷花池里。现在想来，破月门高手林立，我一个孩子怎么躲得过人家的眼睛，不过是别人认为我淘气，没有管罢了。所以我刚落到水里，便被人捞了上来。但我还是因为被冷水激着，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听到什么神医来了，我胡乱抓着身边人的手，不让他走。师父后来说，他本来很不耐烦去给个仅仅是发烧的孩子看病，但我当时脸红红的，睁着迷迷瞪瞪的大眼睛看着他，嘴里还喊着要他去给八哥看病，他顿时觉得我很可爱，竟轻易答应了我的要求，跟我回了扬州。
　　我不知道七哥是如何认识安谨暄的，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三年多前他受伤几近不治，师父下山为他疗伤去毒。老爹当时大发雷霆，大骂七哥败坏门风，要他和安谨暄断绝关系。在我心里，历来哥哥比爹亲，又赶上严凤的情书事件，我气急藏了他最小的两个老婆，威逼他同意七哥和安谨暄的事。兄长们虽认为七哥的事欠妥，但见识过了他发狂的样子后，对此事算是默认。最后老爹终于妥协，安谨暄成了这个家新的一员。
　　回到山上后，师父告诉我安谨暄是个杀手，看样子还是个叛离组织的杀手。我内心虽有不安，但想到盐帮势力强大，我们兄弟个个武功高强，保一个安谨暄不成问题，也就没有把这些太放在心上。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得我都快把这件事忘掉。直到有一天，师父忧心忡忡告诉我安谨暄的身份被人识破，杀手组织天煞恐怕要清理门户。我对师父的话从来深信不疑，师父武功绝顶又妙手仁心，江湖上他的朋友很多，消息向来迅速准确。盐帮蒙他相助，避过不少祸端。我的轻功不及师父，为免误事，他先走一步。我飞鸽传书送完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扬州。
　　消息还是送晚了。六月二十三，八哥和安谨暄到山里游玩，给了敌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双生子之间真的会有心灵感应，那一天八哥他们出门后，九哥就一直心神不安，可他要给二哥办事，不能跟随。当他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带人去找的时候，那里已是尸横遍野。
　　我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九哥抱着满身是血的八哥，像被冰冻了一样跪在那里。
　　我去摸八哥的脸，是冷的。
　　十哥搂着我的肩，一只手抹掉我嘴角的血，哭着喊道：“十二，你别吓我！”
　　我听得到，却给不了任何反应。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十二，你师父他……”
　　我木然回头，看到四哥一张一合的嘴：“十二，谨暄说你师父救了他。……”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你说什么？”
　　十一哥哭着跳过来，“你师父掉下悬崖了！你听不懂么？为了救安谨暄，八哥死了，你师父也死了，你不是非要安谨暄留下来吗，这下你满意了？”
　　十一哥被人拉走，我直直地看着四哥。
　　那一晚的事，我一点都不想记得，可睡着的时候它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安谨暄说，敌人一开始的目标只有他，没有对八哥下杀手，他叫八哥走，可八哥不肯；他为了不拖累八哥就转移阵地到山顶，本以为死定了，结果师父赶到，救了他一命。可对方人太多，连师父都渐渐支持不住。对方几十个人一齐进攻，他们被迫跳崖，师父用内力把他送到悬崖壁缝中长出的树上，他本来就受了重伤，再被这么一抛、一摔，顿时晕了过去。师父怎样，他不知道。
　　老爹叫人搜遍了山间，我顺着拿来的绳索下到峭壁中的树丛，可除了断崖边枯枝上的半截衣袖什么也没有。往崖底看去，深不见底。

　　一觉到了天明，夜里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一点都想不起，只感觉有些累。
　　十哥把早饭给我端进屋里，“我去看过那个榜眼了，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玄机？”
　　我差点忘记，师父的容貌除了我，家里人再也没有见过的。我问过师父为什么要易容，他笑言不想被太多人认识，只要最亲近的人知道就好。
　　“他是楚王妃的侄子，他爹在朝中官居几品？”世上真有不相关的人长那么像吗？
　　“他爹呀，他爹是大学士——王洛。”
　　“嗯？他不是姓萧？”
　　“十二，我真是服了你了，不关心的事就一点不往心里去，连这都不知道。他爹是入赘到老丞相府，他随左相的姓。”
　　“老丞相自己没儿子？”
　　“有一个，可从小体弱多病，不到成年就夭折了。”

　　端木秀逃过婚劫，每日里与兰凝品评诗词歌赋、四海名茶，乐得逍遥。兰凝因为以前的种种，极不愿与人结交，尤其男子，对着女孩儿反倒能让他放松心情。两个人又都因为各自不同的心思不想出门，因此皇帝找翻了天，还是一无所获。
　　孟思下了朝，过来看我，脸色有些难看。
　　“状元今日没有筵席？”
　　他瞥我一眼，“会说风凉话了，看来是没事了。”
　　“有小思惦记着，我哪敢有事？”
　　孟思想说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问他：“皇上单独宣见你了吧？”昨天的事皇帝必定已经知晓。
　　孟思点点头，“十二少料事如神，不如再来猜猜皇上跟我说了什么。”
　　“定是夸赞你机智应变，能屈能伸。”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好话。
　　“皇上说，逢场作戏是可以的，但为什么要找个男人？”状元的语气义愤填膺。
　　“你没跟他说清楚？”说清楚不就行了。
　　“没有。”
　　我有点发傻：“为什么？”正直的状元郎不是视名声如性命么？
　　“被他气得。”
　　我好久没反应过来。
　　“我是那样的人么？你说？”可能是想起了在宫里的事情，他气呼呼的说道，“我孟思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又岂能做如此下作的事情？皇上此言，摆明信不过我的人品。”
　　所以寒心之下，索性不言吗？
　　于我来说这似乎是个好迹象。
　　“那个，你以前见过萧语迟？”孟思手捧着茶杯，眼看着兰凝精心打理的那从蕙兰，状似问得漫不经心。
　　“他和我师父长得很像。”
　　孟思放下杯子，“你师父？”
　　“我师父，在三年多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那你师父和萧公子有关系？”问得很小声。
　　“就目前我知道的，没有任何牵连。”
　　孟思点头称是，“世上人那么多，总有几个长得像的。我刚才来的路上，就看到个人很像你十四弟。”
　　是么？什么时候我家十四弟成了大众长相？
　　“那人抱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很多小孩子跟着看。”

　　快到晌午，饭庄里吃饭的人不少。安谨暄抱着十三不理会众人关注的目光，吃得尽兴。
　　“那是我十三弟。”我指给孟思看。
　　孟思恍悟：“怪不得与你十四弟那般像！”
　　“我是说被抱着的那个。”
　　吹声口哨，十三在安谨暄怀里站起来，看到楼下的我，越栏而下。
　　“天，怎么好像又沉了许多，姓安的想让你胖死么？”
　　理理十三的毛，把他的头朝向孟思，“来见过孟家哥哥。”
　　孟家哥哥拿手指戳戳十三。 “这是什么东西？”
　　“呵呵，”安谨暄从楼梯下来，旁边跟着万年冰山脸的七哥。“我刚跟你七哥说路上的这些天吃厌了外边的饭菜，可巧就碰到了你们。”

　　七哥到了，全家出来欢迎。
　　七哥和安谨暄看到兰凝不约而同地一愣，兰凝微皱下眉低了头。
　　“老九不在？”七哥问得心虚。
　　三哥道：“闻雨出发去扬州已有十余日，你们在路上应是错过了。”
　　七哥低头不语。
　　十哥拉过兰凝，“小暄，你看我们的十四和你是不是很像？”
　　安谨暄细细打量兰凝，“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人士？”
　　兰凝淡淡道：“我自幼流落江湖，不知家乡何处。”
　　“十四，快来见见你十三哥。”我抱了十三插进他二人中间。
　　可能是兰凝像安谨暄的缘故，十三平时甚不喜被陌生人抱，今日见了兰凝，却伸了爪子往他身上爬。
　　我们兄弟四人连同安谨暄来至书房，还未坐定，就听三哥道：“家里正值多事之秋，你们不在扬州，到这里为了什么？”语气里带着些微的责备。
　　安谨暄收起平时轻浮的语气，肃然道：“天煞，重现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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