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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无益
40
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原本是忘记了的。其实我们乡下的人一般不在意生不生日的,最多煮两个鸡蛋意思一下就行了。
陈子木在做课间操的时候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傍晚我在五金厂后面的草地上等你。
我不晓得他要干嘛,但吃完晚饭还是老老实实的跑到五金厂后面等着。以前就有传言说过五金厂后面阴气很重,大家一般都不会到这地方来。风从不远处的稻田里吹过来,我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缩了缩身子,见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开始发毛了。刚想转身回去的时候见陈子木从小巷子里走来,手里拎了个大袋子。
“真没想到你会来得比我早。”他举起手里的袋子说,“你猜这是什么!”
我说:“我猜不出来。”
他有点扫兴的将袋子放在草地上,轻轻的掀开里面的盒子。这时我愣住了,我没想到里面会是一个蛋糕,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向日葵,那朵向日葵在夕阳下笑得异常的灿烂。
“好看么?生日快乐!”陈子木微笑着说。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对他笑了笑说“谢谢!”
“本来生日是应该在晚上过才有气氛,可是咱们晚上有自习,所以只能提前过了。”他有些遗憾的说。
我也坐到草地上,说:“没关系,真的谢谢!”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年都给你买。”
我低头顿了顿说:“你才不会呢!”
“我会!”他说得信誓旦旦。
他的样子让我欣慰的笑了起来。
他笑着,把那根最大的蜡烛插上,对我说,“等会儿我一点燃蜡烛你就许愿,要快点,否则风会把它吹灭了。还有,愿望可以许三个,就三个哦!前两个愿望可以说出来,后面那个就放在心里。还有……”
“好了,我知道了。”
于是在他点燃蜡烛的那一秒我便仓促的开始许愿,我大声的说:“我希望……”我在脑子里搜寻了目前最大的愿望,可是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心里顿时落寞了,没有再说下去。
陈子木遗憾的看着我说:“不是跟你说可以许三个愿吗,你怎么不许啊?”
“许愿都是逗小孩子玩的。”
“可是心里面总得有愿望啊!”
“不会实现的愿望许它干嘛?”
“孟言……”他欲言又止。
“我们吃蛋糕吧!”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很羡慕你,因为你可以大胆的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有你爸给你兜着。记得小学的时候,你爸是被叫到学校最多次的家长。那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有一个像那样的爸爸多好,我妈就不会逼我做这个做那个了……我对爸爸的记忆只是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消瘦枯槁的面容,他总是躺在病床上,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走了。”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告诉你,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很多场生离死别,因缘际会有长有短,强求不得。你身边的这些人,或早或晚,没有谁不会离开,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人,更好好的活!”
“可是你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有多惨,死无全尸说的就是他那样。在利益的面前,人命变得一文不值!”
“我始终相信邪不压正,法律会给你们讨回一个公道。孟言,不管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走向死亡,他们都不愿连累自己的亲人。我希望你在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是变得成熟,而不是悲观。”
“我知道!”
“好了,那我给你切蛋糕吧!”
“嗯!”
他把蛋糕递给我说:“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嗯!”
他磨蹭了一会儿,说:“前两天,我奶奶来过。”说着,将一块大大的蛋糕塞进嘴里。
“你奶奶?你不是只有姥姥吗?”
“我在省城的奶奶!”
“哦……”
“她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个很刻板的老人,不苟言笑,别人见了都害怕;可事实上她很会修饰自己,穿着打扮都很华贵,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和的微笑着,很难想象她当年是怎样决定和我爸断绝关系的。其实我心里很矛盾——有些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原谅我爸爸,接受我妈了;还有些怨恨,当初是她那么决绝才让我妈吃了那么多苦。”
“也许是她突然想通了,想念你们了,这不是更好吗?”
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知道,像他奶奶那样久经世故的人,自然很懂得圆滑的处理好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她在老年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孤身一人逗留于世间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她还有这么一个孙子,于是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弥补一些什么,挽留一些什么了。
他忽然转过头来严肃的问:“孟言,要是我奶奶说要带我走,去省城或者其他地方,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他说:“你想多了吧?要是真的,你或许应该考虑考虑!”
“为什么?”
“因为外面的世界也许比这里的更好啊!”
他大口的吃着蛋糕,不再说话了。
我们回到学校,我进教室前,他拉住我说:“孟言,我们一起努力。”
我笑着点点头说:“好!”
陈子木日记:2002年1月26日
明天就开始期末考试了,因为最近花了很多时间在工地上,所以没有好好复习,心里不像以前那么有把握了。每天拖着酸软的身子回到学校时,已经累得写不出字来了。可是我迫切想要变得强大,靠读书来改变似乎太慢了,唯有找一些实际的活来干。
前几天远在省城的奶奶突然找到家里来,让我和母亲很意外,我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当年父亲的葬礼上,那时候我不过五岁多,对她自然很难留下记忆。
她穿着灰黑的长裙,头发挽成一个髻,雍容华贵,一点也不像镇上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姥姥坐在她的边上,瘦瘦小小的,一下子就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姥姥更让我觉的安心,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这一点妈完全没有遗传到她。
我以为那位奶奶是来责难母亲的,但后来她的热情震惊到了我。妈也不像往常那样板着脸了,露出笑脸迎接她。她很得体的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跟母亲谈话,我在灶房做饭,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她们脸上始终面带微笑,这让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原本心怀怨恨的两个人,突然彼此那么客气,确实不正常。
晚饭的时候,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鱼,问我在学校成绩好不好。我先是看了妈一眼,见她也在冲我微笑,于是我点点头说:“还行!”
她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孙子,成绩当然会像他爸当年那样棒咯!”我只能抬头冲她咧咧嘴,没法跟她熟络起来。她突然放下筷子走到我旁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子木,奶奶看见你过得好也就放心了,你果然没有让奶奶失望。”我当时只能僵直了身子坐在那里听她说,因为她柔和的外表下透着一股强势的力量,我无能为力反抗。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我:“要是奶奶有意让你出去留学,你愿意么?当然,你要想清楚,出去不比在家里,肯定得吃一些苦头,可是只要是熬过了,对你的前途可是很有帮助的。在经济上,你完全不用担心,有奶奶在呢!”
我当时心里一颤,故作镇定的看妈的意思,她依旧冲我微笑着,那是久违了的笑容,我忽然明白她能跟奶奶不计前嫌的相处,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来她们在之前早就联系过的。我又看了一旁的姥姥,她不说话,把头埋在碗里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
我答复她说:“你给我一段时间想想,我现在不知道。”
留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妈一定很希望我去,她总能想方设法的为我设计未来,哪怕我不喜欢,也不能不去做。
奶奶走之后她问我当时为什么不答应,我说我想把高中念完再说。她终于爆发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整天逃学闹事还有脸说想念高中?你的高中早毁在你手里了,别指望还会有出息!” 说完便怒气冲冲的走了。姥姥颤抖着身子跟我说;“她疯了……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有姥姥帮着你呢……”我看着姥姥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酸。
于是我开始有了想走的念头,不是对自己的高中不抱希望了,而是走了便能远离硝烟,远离这些零零索索的事情。听不到,看不见也就不会心烦了。我想自由,那原本已经是不敢再奢望的东西,此刻又重新被点燃,明明灭灭的在遥远的地方召唤我。
也是在这几天精神变得很不好,因为一睡着就会走进那个奇怪的梦境——越野车不断的盘桓在山路上,我只能看见窗外被卷起的黄土尘埃,在烈日下显得慵懒无力。那辆车总会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毫无防备的冲下前面的山崖,撞得我头破血流。每次被吓醒都是满头大汗,然后望着窗外的夜独醒到天亮。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断重复这样一个梦境,这让我莫名的想起了普济和尚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水精火旺,有晨霏仙露之甘,难上雕盘以凝泫”,我始终参不透这句话,然而命运的事,怎可能参破呢?
原来我这么怕死。可是如果我死了,妈怎么办?还有孟言,她怎么办?
我为什么会想到孟言?为什么想到小时候的她,心里会忽然变得温暖起来?为什么想到之前在篮球场不搭理她,在教室听她替奶奶道歉,又会感到心酸呢?
我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挂念的,拿得起却放不下。等日子长了,应该会好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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