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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吴瑕今天天不亮就去赴友人之约,一大群人趁着晨光登山怀远,到了山顶之后开怀畅饮,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好在西梁民风开放,西梁人本就好酒,女子地位又尊贵,因此也无人为意。一路上醉醺醺的行来,遇上的西梁百姓见她满怀醉意脚步踉跄,也大多只是善意一笑而已。
再过几日便是沐青节了,是万物开始萌发,也是青年男女于河边聚会谈情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成年的男女们便往河边折柳宴饮,举行大规模的对歌,邀舞,乃至野合交欢。这几日外出集会的年轻人数量非常的壮观,因此朝廷提前几天开放了宵禁。一年一度的大集会不能错过,又恰逢关玖湘升任西营军侯,一群好事的女孩子便趁机聚了一聚,大家热热闹闹又是对诗又是猜谜,玩得不亦乐乎。关玖湘生性腼腆,本不欲大肆张扬升迁之事,但是耐不住一众好友上蹿下跳的起哄,只好顺水推舟的应了。不过,被贺者本人糊里糊涂,吴瑕却是知道,庆祝高升只是个由头罢了。大家的小心思她完全明白——过了沐青节,学院就要开学,到时候就要接着过那天天被夫子们耳提面命的日子,于是乎众人抱着临刑前最后一餐的凄惨心理纵情玩乐一回,也算对得起今年的长假了。
只可怜了老实的关玖湘,今天当值险些迟到——昨夜死党们不忿她转而学武早早出师,摁着死命的灌了约有二斤老春。
吴瑕正傻笑着踉跄前行,忽听一声胭脂虎吼,一只手从横里伸出来捏住了她的耳朵,叫着她的小名:“蒜子!又跑到哪里喝酒去了?!怎么醉成这付鬼样子?”
高胖的少女疼得龇牙咧嘴,不住告饶。那人却毫不留情,用力一拧,喝道:“喝成这幅样子,看我揪你家去告诉你娘!”言毕扯着她的耳朵像牵牲口一样气势汹汹绝尘而去,隐隐听见路上有熟识的人和她们打招呼:“何大娘,蒜子又喝多了?”
东城的牡丹阁是一处小有名气的歌舞坊。西梁不比中原,倡优不是所谓“贱业”,色艺双绝的女子还能得到世人的尊重。因此歌舞坊中那些卖艺的歌舞伎往往终身从事这一行业——她们的生活也往往较一般平民稍稍优越,不必整日辛勤劳作。
这个时间牡丹阁还没有开始营业,那些美丽的歌舞伎们或梳妆打扮,或练习歌舞,厅堂中倩影穿梭莺语阵阵,正是那些诗人骚客最迷恋的场景。
如此让人迷恋的场景,吴瑕却没有心情像往常一样坐在楼梯上感慨一下——此刻她正悲惨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的母亲吴秋娘坐在镜前梳妆,淡着胭脂,轻点绛唇,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那菱花镜中的芙蓉面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尤其是右颊纹着的一尾灵动的小鱼,让那美丽更添几分西梁特有的风情。
妆虽美丽,这位美人儿的脸色却让吴瑕心里发颤儿——吴秋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反复打量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女儿在一边坐立不安。
终究还是扛不住老娘的强大气场,吴瑕斟酌着开口:“女儿本来是约了人的,可是那人突然有事儿……嗯,是老家那里出了事……因此急急忙忙赶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偷觑母亲的表情,加重语气假叹道:“可惜啊,兴州据此千里迢迢,这一去可就不知归期了。”
吴秋娘扶了扶发髻后的一柄驼骨红纹插梳,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吴瑕更加惶恐,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小心打量着母亲的脸色。然而后者仿佛真的完全专注于整理妆容,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深知老娘举重若轻性格的吴瑕战战兢兢,仿佛看见一把利剑正悬在自己头顶。
“阿……阿娘……如果没什么事儿,女儿……先行退下了?”
吴秋娘再次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吴瑕如闻大赦,拔腿就要往外奔逃,然而就在她后脚将要迈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吴秋娘突然淡淡道:“林家的阿及要走婚了,你可有贺仪?”
吴瑕闻言,身形顿时矮了一截,咬牙切齿暗自腹诽,这群见色忘友的混蛋死党哟,不是说好有难同当誓死不婚的吗?怎么一转眼就都特么找了男人?!剩下姐一个人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情何以堪哟!
西梁尚是母系社会,世代女子为尊,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便可结交男子,男女间的交往不受约束,双方交好便可行夫妻之事。交往之时,女子居于家中,由男子夜间来访,天明之前再悄悄离去。如此,便称为走婚,一个女子不可以与多名男子维持走婚关系,只能在追求者中选择一人。但若二人情淡意寡,便可随时中断关系另觅伴侣,时人亦视作平常。是以,西梁国人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一个大家族由外祖母主持,儿子和女儿们一样,一生跟随母亲生活。母亡,则与姐妹一同生活,姐妹若亡,则由外甥女负责养老。不论何时,庞大的家族里主持事务的总是出自此家族的女子。
吴瑕今年恰好处于二八大好年华,去岁刚举行了及笄礼,按照西凉传统,应该去年就开始走婚了。
吴秋娘不紧不慢接着说道:“陈家阿容比你只大三岁吧?她女儿昨天还叫我阿婆了呐,真是可爱啊。”
吴瑕险些内伤——陈容你不得瑟会死会死会死?!!!不知道剩女伤不起啊?!!!捶胸顿地——交友不慎啊!!!这些专门往你伤口上戳刀子的黑心人啊!!!(陈容阴险笑,得意洋洋做鬼脸。)
“蒜子今年十六岁了吧?”——正中死穴。
吴瑕泪流满面,举手投降道:“阿娘放心!今年一定能勾搭到男人来跟我过沐青节!”
吴秋娘将一朵海棠色的娇艳绢花簪上鬓角,在镜子中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瑕军,击破!
挥挥手打发了姿色不及自己一成的女儿,吴秋娘开始准备沐青节祭神的歌舞,吴瑕垂头耷脑蔫蔫回房温书顺便思考怎么在五天之内勾搭上一个品相不错的男人了。
谈何容易啊!
吴瑕翻开书案上的《左传》,支着头含着笔冥思苦想大半天,将所有方案的可行性逐个过滤一遍,发现其中最靠谱的办法竟然是去神殿请求天降型男!
“我勒个去!”
吴瑕伏在书案上萎靡不振——前年还被人要求一定要羞羞答答别过问男女之事,如今竟然被婚事逼迫至此,女人的保质期也太特么短了吧?!!果然是纯天然不含防腐剂啊!(好像有奇怪的东西穿越过来了……)更可恶的是那群损友,一个个只愿同甘不肯共苦,全都飞快的找到男人走婚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承受着母亲那“货还是剩到手里了”的意味深长目光。如今连个同病相怜相对垂泪的人都找不到!
咬牙切齿的诅咒损友们吃鸡蛋没有蛋黄解决不了问题,吴瑕仔细想一想,这种事情她一个人无法解决,还是去找个军师来为自己谋划为好。
说到军师这个词,吴瑕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王润子”三个闪闪发光的大字——见人阴人见鬼阴鬼,十四年来绝无败绩,简直是天生的军师口胡!虽然为人有点阴险,但是这种情况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哪怕被她卖了呢,也比天天承受老妈含义不明的目光好啊,泪目。
想到就立刻去做,吴瑕将《左传》丢到一边,甚至来不及跟母亲说一声就飞快的跑掉了,王润子如今一定在准备开学的事情了,要是再晚一点,说不定她就去东市买笔墨纸砚了。离沐青节还有五天,时间紧迫啊。
王润子家在宜阳坊,距离吴瑕家所在的平康坊只隔着一条街,所以吴瑕干脆步行而去。不幸的是,一路上到处都是深情对视携手相伴的情侣,吴瑕再次一人形单影只地踽踽独行,那背影真是说不清的凄凉。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宜阳坊的金雀街,吴瑕下意识地整整衣冠——这条街上住着的多是宝象国的流亡贵族,对仪表要求一向严格,要是被哪个啰嗦的老大娘逮住可就糟了。
虽然已经远离故土,威仪不再,但是这些宝象国昔日的掌权者们被迫逃离故乡之时,还是携带了大量的财宝,所以金雀街比起宜阳坊甚至整个帝都怀宁的其他民居来,都要工巧精致得多。朱阁绮户,轩窗掩映,梁上有三足金乌伏栋,门前有白玉神兽镇堂。与西梁尚黑不同,这里的建筑都继承了宝象国的尚红传统,所有楼阁的屋顶都是红色,在一大片肃穆庄重的黑色屋檐中越发显得娇艳欲滴。
来到一座稍显小巧的大门外,吴瑕扣动衔在兽口中的鎏金铜环,铜环撞击在红漆木门上,发出“咄咄”的响声。等了片刻,门那边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编发的妇人打开了门,一见是吴瑕,连忙笑道:“原来是吴家姑娘,可是来找我家女公子的?快进来,女公子就快回来了。”
宝象国风俗,贵族家继承家业的长女皆称为女公子,这妇人所说的女公子正是王家独生女儿王润子。
吴瑕一听,便知道王润子不在家,连忙问道“瑞姑姑,请问润子去了哪里?可是去东市了?”
瑞姑姑笑道:“可不是,过了沐青节便要开学了,女公子说是要买些笔墨来,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姑娘不如进来等着,奴婢今天刚做的羊羹饼,还请姑娘赏光一尝,不知姑娘愿不愿给奴婢这个面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虽然吴瑕恨不得立即跑到东市一家一家找过去,也只能说一声:“实在不敢当,有劳瑞姑姑。”
言毕,正准备进门,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好听的声音说道:“哎?有个送上门来的。”其声若黄莺出谷,娇美不可言,只可惜口气中满是不怀好意,听得吴瑕头皮一麻。回头一看,王润子身穿白底染紫藤花上襦,紫色罗纱高腰襦裙,怀里抱着一个纸包,大约包着笔墨等物,正笑盈盈又明显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吴瑕突然有点后悔——也许来找她是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掉头就跑的时候,王润子已经挽着她的手把她拉进了院子,瑞姑姑笑着把她们让进来,就转身去拿点心了。
王润子带着吴瑕七绕八绕,来到自己的书阁,放下手中的包裹,转头随意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吴瑕来过多次,此刻熟门熟路的搬过一个钿装楠木凳子坐下,作垂泪小动物状:“别提了!那群不讲义气的!不顾当时的约定,争先恐后的走婚生子不说,还特么的抱着孩子向我阿娘炫耀!你说!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我不就是有点不着调,不小心连累了她们几次嘛!至于这样不择手段的报复我吗?!你评评理!总之我不干我不干我不干~~~~~”
王润子一挥手打断吴瑕的无耻卖萌,直入主题:“那么,你是想报复她们呢还是报复她们呢,还是报复她们呢?”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请一定要在沐青节到来之前帮我拐到一个男人啊!老娘一定要反击那群没良心的!”
“嗯……”王润子一手抚着下巴,略一思考,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要求呢?”
吴瑕抽抽嗒嗒的说:“男的。活的。”
“……就这样?”
吴瑕闻言眼前一亮:“还能提更多要求?”
“就你这条件,下辈子吧。”王润子回答的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吴瑕瞬间泄气:“那就这两个要求好了,反正我自己就不是什么美人,也没有欣赏美人的嗜好。”
王润子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头上似乎有灯泡一亮,于是她托着下巴阴险一笑,小尖牙闪闪发光:“不过要是只为了反击她们,倒是可以考虑雇个人来假装你的情郎——东市专门有出租的,价钱也不贵。”
吴瑕闻言如同天雷轰顶:“出租情郎?!这也行?!”
王润子得意一笑:“当然了,我刚才去买笔墨的时候亲眼所见!”
吴瑕瞬间被雷的外焦里嫩,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人民群众的智慧真的是无穷的,人类已经阻止不了商人们巧立名目赚钱了。
“怎样?去看看行情吗?”
吴瑕满头黑线,声音弱弱的回答道:“让我再考虑考虑……”显然是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王润子想了想:“不过,听说你们汉人的女子一辈子只能和一个人走婚,真的假的?万一是真的,那可是有点麻烦啊……”
吴瑕耸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阿娘倒是说过……”
王润子:“哦?”
吴瑕:“可是当时我没认真听……”
王润子:“……”
吴瑕讪笑着说:“我阿娘虽然是汉人,可我却是土生土长的西梁人,再说阿娘这辈子也不可能回汉人那里去了,不会按照汉人的规矩要求我的……吧?”
王润子背靠着书案,抓起一把瓜子递给吴瑕,又抓了一把给自己。只见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吐槽道:“汉人也真是奇怪,把女人关在屋子里不让她们出门,也不准她们读书写字,这样可怎么治理家事管教孩子呢?据说在汉人那里,一个男子可以同时和好多女子走婚呢!把这些女人都关在一个院子里,她们不会打架决斗吗?”
西梁虽是母系社会,却奉行双人走婚制,一名男子是不能同时和多名女子走婚的。若是有男子脚踏两只船被人所知,那便是天大的丑事,会连累的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来。而女子也往往只从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一人走婚,若是两人不合适,女子只需要说一声“你以后不要到我家来了”便可以。若是男方不再喜欢这个女子,也只需要说一声“我以后不到你家来了”,即可中断关系。从此二人便两不相干,可以再寻觅其他的伴侣。分手之时,不管是谁提出,对方也一般不会多做纠缠——并非西梁人天生薄情,只是民俗如此而已。
吴瑕的母亲是汉人,对汉人的奇怪规矩虽然也是一知半解,但好歹知道一些,她以内行人的口气说道:“汉人可聪明了,他们为了让女人们不打架专门制定了规矩,选出一个女人做首领,让其他的女人都归她管,这样就打不起来啦。这就是汉人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每个汉人都要遵守呢!”
王润子听了奇道:“这不就和我们一样了吗?也是女人做首领。”
吴瑕摇摇头:“不一样的。他们选出的女首领,只能管理男人后院的女人们,其他的什么事情也管不了。不止如此,女首领还要和后院的女人们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还要养育别的女人为这个男子生下的孩子呢!”
王润子大惊失色:“这不是乱套了吗?他们的族长也不管吗?”
西梁人是母系社会,大多数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所以家族的划分以女性世系为主。因此,西梁绝没有什么“同父异母”“同母异父”之分,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都是亲密的兄弟姐妹。而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哪怕他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他们也会把彼此当成外族人。所以,中原汉人那一套嫡子庶子理论,西梁人始终无法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更不要说理解汉人神奇的宗族制度了。
吴瑕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汉人的宗族不管这种混淆母系血统的事情,她挠了挠头,用一种推测的语气回答道:“也许……汉人天生比较博爱?”
王润子对此很是怀疑:“是这样吗?”
吴瑕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哎呀,不要说这些莫名奇妙的东西了,我是来请你当军师的,怎么反而让你考教起我来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我在五天之内找到一个合适的走婚人选?”
王润子抿着嘴笑了笑,放弃了刚才的话题,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不是提出了一个办法吗?你租一个男人假扮情侣几天,即反击了阿容她们,又骗过了你阿娘,岂不是一举两得?”
吴瑕仔细想了一想:“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只是……”她又挠头:“我只是个普通学子,没多少钱啊。”
王润子一把将她拉起来:“这个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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