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

　　这一刻，我穿着纯白的丝绸睡衣，松松垮垮地坐在寝室的床上。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拿着《vista看天下》，用一目十行的速度扫描着最近10天的新闻。这本略带点恶趣味的新闻杂志成了我最近几个月的功课。
　　这要归功于2个月前的那次开学考试，我政治以一分险胜及格线。而我们寝室的小女神——苏海，不用背提纲，不用复习，眨眨眼就能考出92的高分，顺利地又一次摘下了高二文科班年级第一的王冠，加冕在她早已珠光宝气的板栗头上。
　　“你看看你，你居然连法国新任总统是奥朗德都不知道，送到你嘴边的分你都不肯张一下嘴。你这个萨科齐是怎么选出来的。”她面无表情地打压我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毫无内疚感，“难怪你考61分呢，唉，你都合格了，我居然没满分，看来以后还是要更用功一点才行了。”
　　我愤恨地抢过卷子，扭头就走。
　　“你要是平时有空，就别像个毛都没长开的小姑娘似的看一本一本的言情，看看新闻杂志财经杂志什么的，也不至于……”
　　我呯一声甩上了门，落荒而逃。
　　这真是差距，我心里默默念着。凭什么呀，女王般漂亮的小脸蛋儿，如计算机般精准快捷的脑瓜，以及富足的家庭，都聚集在她一个人身上。从气质到气场，从外在到内在，她都完胜我不止八百条街。
　　还是默默地向图书馆门口的报刊售卖处走去。
　　“小姑娘，来买杂志啊？”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阿姨边麻利地整理一堆杂志一边热情地招呼我——噢，起码在声音上挺热情，因为——“有没有最新的《博客天下》？”“啊呀，卖完了。”——“那最新的《南方周末》？”“这个也卖完了。”——“那……《人物周刊》？”“也没有了。”……我忍无可忍地指着她手中的一叠杂志，“不都有么！怎么没有了！”
　　“噢，小姑娘啊，这是别人订走了的杂志，不卖的。”
　　“一个人？”
　　“对啊。“
　　我心里的怒气蹭蹭地往上冒，哪个人这么变态，一个星期要看连同变态的《第一财经》《中国投资人》《当月经济分析》《伊周》《Elle》在内的十多本杂志。
　　“阿姨，您就卖给我吧。”我暗暗摸了一遍口袋里的钱，咬咬牙，豁出去了，“我付双倍的钱。”
　　那个阿姨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人家付了三倍。”
　　我终于五内俱崩，带着心悦诚服的心情离开了。
　　可当我回到寝室时，却看到了令我崩溃的一幕。那位热情的阿姨正站在我们寝室门口，手里捧着半人高的一叠杂志和报纸，敲开门后笑容满面地走了进去。我连忙疾步跟上，只听她恭敬地说：“苏小姐您好，这是这个星期的杂志。”我石化般顿在了门口。
　　“辛苦了啊。”苏海一改平时跟我们嬉皮笑脸的模样儿，摆出一副官方的微笑。
　　阿姨谄笑着连连摆手，“苏小姐肯照顾我们生意，哪里还有什么辛苦。苏小姐，我先回去了。”
　　苏海轻微地抬高下巴点点头，又矜持地笑了笑。
　　她朝我招手：“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你这身板儿一站这人家都看不见门框了。”
　　我无力地指指那堆杂志，她已经在哗哗地翻《第一财经》了，“那是什么情况？”
　　“我买的杂志呀。”苏海的语气坦然地连我都快相信学校的报刊亭可能推出了送货到寝室服务。
　　我定了定心神：“你付了……三……三倍的钱？”
　　“以前只付两倍，她会帮我留着，这个月开始我让她帮我送上来，当然要多加点钱给人家。都不容易啊。”她的脸上浮现看到贫下中农后怜悯的神色出来。
　　我默默地掏出手机，一本一本翻看杂志上的标价，有的是周刊，有的是旬刊，再乘以三……
　　“不用算了，一共是1550一个月。”
　　……
　　“苏海你肯花那么多钱买本杂志都不肯请我们吃顿好的！”我开始咆哮。
　　苏海依旧用那副看到贫下中农后怜悯的表情看着我：“那当然，因为我只把钱投资在回报可观的项目上。而且，”她用手指敲了敲那堆高高的杂志，“这是我的工作。”

　　这一刻，苏海正穿着同龄的17岁少女不敢尝试的高跟鞋——这是她上周送自己的生日礼物——在寝室里来回蹬着。已经是凌晨的时间，苏海刻意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的声音，可能因为连续几天的熬夜，她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带了点沙哑。
　　“你们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了？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不行’这两个字！你知不知道等下周《Danger》就要上映了，所有新闻类杂志甚至很多的时尚杂志都会推出关于导演卢修的采访！你去报刊亭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都是陆修的封面，你凭什么让别人买我们的杂志？”
　　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嗒。
　　“你让所有人写在两个小时内写一份采访大纲发mail给我。已经12点了？今天早上7点就是我们和陆修助手约好的采访时间，他9点就要赶一场宣传，你们难道不知道？再说我没强迫你们加班呀，要是不愿意加班的话也可以，发辞职报告给我然后按照合同赔付违约金以后就可以走人。记得辞职信用微软雅黑5号字体，1.5倍行距。别连封辞职信都设计的丑的没法见人。”
　　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嗒。
　　“拜托，我们编辑部的，你们都想不出来的话我们杂志就该停刊了！你们得想出一个让我有欲望看下去的采访出来。别问那些什么你如何看待主流媒体质疑你导演系文凭的破问题，我用膝盖想就知道他会说他不care，他只要他的票房高就ok。你让他们好好用用脑子，想点新东西出来，起码对得起自己拿的这份工资！”
　　我在一旁听的毛骨悚然，只听到电话那端的一个声音一直在唯唯诺诺地解释着什么。
　　整个房间里都是苏海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嗒。
　　最后她甩下一句话：“要是两个小时以后我还是看不到满意的方案，你这个文字编辑部经理就想想怎么写辞职信吧！”
　　我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地画着十字，希望上帝保佑苏海的怒火别烧到我头上。
　　可我明显是高估了自己。
　　苏海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径直走到她的桌子前，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苏海从4岁半开始学钢琴，一双手即使在打键盘时也上下翻飞如同受到了惊吓的蝴蝶。
　　我想如果我不说，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个只有17岁的女孩子，却说着和在办公室里混迹了10年的人精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铁血真汉子。也没有人会相信，这个表面几乎和别的女生没什么大差别的女孩子，已经成为了父亲公司旗下《Void》杂志的编辑部总监，而公司总监一级的人几乎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瑞。更没有人会相信，在这所重点高中里的其他同学早起晚归学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她能轻轻松松次次摘下文科第一的王冠，并且没有耽误在杂志社的任何一点细节的工作。相反，她新颖的想法和强硬的作风令一本原本普通的城市生活杂志成为人们手中的新宠，月月交出销售量超50万册的亮眼答卷，让任何一个质疑她年龄和阅历的人都心服口服。她仿佛一个女超人般的存在。
　　可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她有严格的作息规律。
　　每天6点，当我们终于被闹钟一遍一遍地唤醒时，她早已起床、晨跑五圈、并且去食堂吃过了早饭，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用电脑给公司同事发着邮件或打着电话交代专栏的事儿了。
　　7点，当我们如打仗一般冲到食堂排队吃早饭，再冲到教室时，她已经早早的摊开课本，开始在笔记本上整理各种科目的笔记和错题了。
　　中午12点，当我们寝室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坐在食堂里，边吃饭边谈论学校高一新进的小学弟亦或是班里新分手的情侣轶事时，苏海也会插几句嘴。但更多的时候她在喋喋不休地——“你转给我的mail我已经看过了，请你告诉Alex，这次的采访稿写的不错，但麻烦他下次不要再用恶俗的红色字体发mail，我们又不是证券公司。”——亦或是——“Rebecca，中午我没法来公司，你把方案放我桌子上有什么用！我说过了，全部在第一时间邮件给我，对了，通知一下所有的美术编辑，再过15分钟召开视频会议。”——Rebecca是她可怜的助理——通常，在她的电话挂断之前，她已经咀嚼完她的午餐，端着盘子款款地离去了。
　　我不知道她每天都是几点睡觉的，但我没有幸亲眼见过她闭上眼睛。我甚至怀疑她从不睡觉，在世界都陷入黑夜之时，她精神抖擞地指挥着另一群被她逼得不得入眠的家伙工作、工作、继续工作，像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公鸡，一刻不停地边踱着步边喔喔喔喔地嚎叫。
　　我只知道，在同样17岁的女孩开始花大段大段的时间和男友泡在一起，整夜整夜地看言情小说的时候。苏海正灌下一杯一杯的咖啡，背下一本一本的单词书，整理完一册一册的历史政治背诵提纲，做完一道一道我连题干都看不懂的全国高中数学联赛题，翻完一本一本竞争杂志社的杂志，写下一行一行关于《void》的新创意，发出一封一封的邮件，打一个一个的电话，在笔记本上记下要做的一件一件事，划去一件一件完成的事。
　　她无时不刻不在旋转。从不倒下。昼夜不息。无所不能。
　　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

　　可杨漪总是很奇怪。
　　这一刻，杨漪和往常一样，捧着书，历史选修课课本，在念念有词地不停地背诵。
　　她几乎跟苏海一样的努力，其实在这所重点高中里，没有什么人是不努力的。但我之所以说她跟苏海一样努力，是因为据说她曾经跟苏海同一时间睡觉，那次是凌晨3点半。
　　从我知道这件事的那天起，我对苏海的敬仰之情又蹭蹭蹭地上了一层高楼。
　　但杨漪不像苏海那么耀眼，她甚至平凡地有些卑微了。苏海每天花20个小时的时间，兼顾了她的学业和工作，并分别交出了令任何人都无法质疑的成绩。但杨漪每天花20个小时的时间，只在她的学习上，却只收获了中等偏下的成绩，甚至比我这样不甚用心的学生还略差一点。
　　我为此也感到很奇怪。
　　在每次考完试公布全校排名时，我们四个总是一起站在榜前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和别人的名字。苏海总是微微抬起下巴，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矜持表情，微微扯起一点嘴角，转瞬又变得平静而又果断。我的成绩总是在中游飘忽不定，所以表情有时阴有时晴，但我心胸宽广，从不计较考试这样的“小事”，所以一下也就释怀了。杨漪，总是在看到自己的名次后陷入久久的沉默，而在她看到苏海的名次时，陷入更加布满了灰霾的沉默。而我们寝室四姐妹里最后一个……罗婉然，总是露出满足的神色，因为她的名字，总是紧紧地跟在苏海之后，甚至偶尔会超过她。

　　这一刻，罗婉然正不厌其烦地拿着速写本和铅笔，第609次画下我们寝室的速写。
　　罗婉然也是一个天生的才女苗子，也是我们寝室中另一个神奇的存在。我从未见她像苏海和杨漪一般用功，她的时间都花在画画上，但她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学习上拿到和苏海一样的成绩，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对于画我们寝室这件事的热爱，“画房间和静物能让我更好地练习如何掌控光影”——她是这么解释的。
　　我们寝室墙角堆着的一叠一叠的废纸，三分之一是苏海划过重点、写满废弃的分析见解的各式杂志，三分之一是杨漪用过写的满满的草稿纸，另外三分之一……则是罗婉然自称是败笔的速写——你能在那些“败笔”上找到每一件在我们房间出现过的物品，它们栩栩如生地躺在画纸上，栩栩如生地瞪着我们。

　　是的，从这一刻开始，our story begins。
　　我们四个人，我、苏海、杨漪、罗婉然，我们四个的故事，开始了。

　　对了，我叫陆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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