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

　　Chap.4

　　“那天碧流殷说你‘输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武林中公开的秘密。晓风残月楼本就建立在尸骸之上。
　　——要掌握晓风残月楼，就必须杀更多人，将楼立得更高，立于不败之地。
　　最佳的不败之地选择，便只能是累累白骨，堆积成山。

　　云辞央找到碧流殷，说你可愿帮我个忙？
　　少年望着他。
　　“杀九未毒。”
　　“‘西疆毒蜘蛛’？”
　　“正是。”
　　云辞央笑，说你要是能替我取回样东西，我便请你喝酒如何？
　　少年没有看他，起身便向外走。
　　酒要四分温。

　　自那以后，碧流殷每替云辞央杀一人，云辞央便请他喝一壶酒。
　　御靖苍不知道。

　　后来。
　　后来碧流殷下了药，云辞央昏睡一日。
　　晓风残月楼血洗临丹阙，酒香蚀骨，付之一炬。
　　那晚过后，云辞央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我果然还是喜欢靖苍。
　　碧流殷望了眼他，说，嗯。
　　之后云辞央就拿出两壶酒，说晓风残月楼禁酒，我不禁酒。
　　碧流殷笑了，伸手接过酒壶，说不醉不归？
　　云辞央笑，不醉不归。
　　如果碧流殷有心，会记得这是云辞央和他做下的第一个约定。
　　只是感情本是一场局，无人幸免，随波逐流。在这局里有人拿一杯鸩酒，说不醉不归。而一旦醉倒，便只能永世长眠。

　　“你输了。当你决心要用无封毒毒杀我的时候，你就输了。因为你承认了你的感情。”
　　“你明知如此，却也喝了下去……为什么？”
　　“呵……云辞央，如果你现在不知道，那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下次再见，便是成王败寇之时。

　　碧流殷倒下去一刹，有人接住他。
　　失去感知的耳边有人轻轻叹息，像是责备。
　　气息缠上来，凉到心底。

　　“云辞央想杀你。”后来有天，御靖苍告诉他。
　　碧流殷抬眼看看他，说，嗯。

　　嗯。

　　Chap.5

　　云辞央一开始就想杀了御靖苍。
　　御靖苍身负师命，自然也是要杀云辞央。
　　可是人一旦有了情，杀意便被蒙蔽，本初的衷心也变得看不透。
　　云辞央不够狠心。
　　御靖苍也不够狠心。
　　可是他们都忘了，有个人比他们更能认清局势。
　　那个人，比他们够狠心，也够无情。
　　云辞央舍弃不了，御靖苍更是放不下。
　　然而碧流殷放下了云辞央和御靖苍，同时舍弃了自己。
　　晓风残月楼楼主说，谁若能将云辞央置之死地，谁便能接掌晓风残月楼。
　　以所爱之人为赌注，人生几人难得。
　　没有杀云辞央更下不了手的御靖苍自然失去了资格。
　　碧流殷接到令牌时轻声笑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笑。

　　晓风残月楼楼主死了。
　　碧流殷成为新任晓风残月楼楼主。
　　不会有人追究败者的死亡，聪明的人向来只会保持缄默，追随强者。
　　直到强者倒下那天。

　　少年慢慢把剑从晓风残月楼楼主心口拔出来，说其实强者并不残忍，只是强者善于折磨自己而没人能理解他在做什么。
　　晓风残月楼楼主笑了，咳出血。
　　“杀人者人恒杀之，”晓风残月楼楼主断断续续道，“这只是游戏规则，弱肉强食只是借口。”
　　“但你败了。”
　　“我是败了，人不能总是赢……”
　　“不会的。”少年抱着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尸身，敛眸轻轻开口。
　　……即使我死，也会是强者。

　　武林中人，能提御靖苍云辞央人头进晓风残月楼者，晓风残月楼便满足其一个要求。
　　听到风声的御靖苍笑了，他转头去看一副漠不关己模样的云辞央，一丝酒意染上眸子。
　　御靖苍醉的时候，嘴边总是噙着若隐若现的笑，和迷离的眼神。
　　清媚，近乎妖。
　　而碧流殷却没有醉的时候。
　　云辞央望着他，有些失神。脑海里浮现出少年喝酒的姿态，潇洒，甚至透露压抑的狂放。墨色眸子清亮胜雪，一同缚在身后的青宛，寂寞而深沉。
　　人如其剑，孤傲，不负青宛之名。
　　碧流殷不容许醉，每次喝酒，都用内力将酒精从指尖排出。
　　“喝酒误事。”
　　独那一次无封酒毒杀，碧流殷喝了酒，醉倒了，却被御靖苍带回晓风残月楼。
　　——想来那个时候，碧流殷便已计划好了今日。
　　可惜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不会复生第二次。
　　御靖苍笑出声，说你杀不了他，你永远也杀不了他。
　　“因为你下不了手……就像你为什么杀不了我一样。”

　　那天御靖苍笑到最后，泪水慢慢流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那是云辞央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边哭边笑。

　　“……你，我，还有流殷。我们都是天字第一号的混蛋。”

　　Chap.6

　　云辞央知道御靖苍死在青宛剑下已是几日后。
　　有人来约他，说你若想到什么话，相约之人便可以告诉你什么话。
　　“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需要听到什么话？”
　　那人反问他，时至今日，你还不需要听到什么话？
　　云辞央不做声了。

　　“十年了……流殷。我们十年不见了。”
　　自十年前风云变色的一战，九死一生，却已过去这么久。
　　白云苍狗，罅隙一瞬。
　　十年间，武林不断有彼此的传闻，他知道碧流殷知道他未死，两人却始终不曾见面。
　　就像不断互相试探，成了不能言明的游戏。
　　谁先沉不住气，便是输家。
　　如今那人杀了御靖苍，然后来约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听的。
　　“我想听的……”低低笑出声，男人倒进枯草堆，抬臂遮住脸。
　　他想听的话，十年前，便已听到了。
　　“……碧流殷，是你忘了。”

　　人约黄昏后，弃天孤崖，千年雪。
　　“我杀了御靖苍，”青年站在悬崖边微笑，墨发三千如烟连幕，在风中一絮一絮飘散，隐没在落雪后。
　　他道，我杀了每个接近你的人。你只能属于我。
　　“碧流殷……呵，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碧流殷了。”
　　一字一顿，句句泣血。宛如断喉杜宇，啼血不弃。
　　那些深埋的苦痛此刻像掩不住的腐朽污浊，一旦发酵，便要从最深的深处挣扎出来，点开妖娆的晕纹。
　　前进一步后退一步，皆是万劫不复。
　　一念修罗，傍血疯魔。
　　不是释迦，凡人不能从出生便步步踏莲，指天为誓。
　　所谓的世间道义，便是杀人和被人杀，忏悔然后救赎。
　　“天经地义。”
　　青年笑着看他，脸上是他熟悉的，不熟悉的，曾经眷恋的，现在怀念的，在漫长岁月里如同没入尘埃的莫高佛像，残破飘渺的神色。
　　菩萨脸上的悲悯同他，此时此地，乾坤轮回。
　　佛说地藏悲悯世间，凡视疾苦，便愿地狱不空不成佛，宛如飞蛾扑火自顾周全。
　　因为周全心里的执着，所以成全那些不再虚妄的梦幻泡影。
　　“师兄的死，你我都是共犯。”白衣人慢慢说，在他冲过来的瞬间张开手臂朝后倒下去。
　　跌入一片柔软云海茫茫，融成一片白。
　　天风不落尘，紫陌云烟张开手指便都散去。

　　此处彼处，他处你处，来出去处，碧流殷终究是回到归处。
　　然而他不明白，归处不一定就是归宿。

　　风振袖而扬，洒脱是云辞央，也不过在落幕后得一份满目苍痍的天真烂漫。
　　乱红飞过千秋去，记忆里的初逢，蔷薇乱架，木槿一树。
　　白衣蓝衫，少年少年。
　　甜美的嗓音，温柔的笑容，高高飞起的秋千，眨眼坠落的碎玉飞花，这一瞬间埋葬在云海深处，徒留无力的苍白。
　　像是在嘲笑他。
　　云辞央怔怔望着崖下滚滚云潮。

　　你我，都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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