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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次日清晨,天高云淡。和煦的阳光将枯荷上的薄霜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自从进入十月以来天气渐寒,水莲阁中自然少不了御寒的火炉。只是这火炉里的燃料很是珍贵。一般是先将白檀木铺于炉底再用以炭屑和蜜捏成的香炭生火取暖。又因香炭用料考究、制作复杂,是以国公府中各位主子每天都要派人去库房登记支取。
桃香便是一大清早就要去排队等香炭的众多仆从中的一员。
这日她拎着一袋香炭回水莲阁。当走过芳汀桥时她被一阵叮当声吸引。过去桥底下一看,那儿竟躺着一只脖子上系着铃铛的狸花猫。它一双大大的金色眼睛无辜又可怜兮兮地看着桃香,喵喵叫着的样子像是讨好又像是撒娇。桃香毕竟是孩子心性,过去逗弄了几下就舍不得放下了。
这些天皇都到处是抓猫屠猫的官衙。家家户户有养猫的,不是将猫抓去杀了就是交给官衙处置。谁要是私藏私养一旦被人发现就要被抓到衙门问罪,就算是安国公府这样的官宦人家也不例外。是以公府的家丁们已经找了好几遍,将那该抓该杀的都料理干净。只是谁想到这芳汀桥下竟然还有一只漏网之鱼。
桃香一想到它未来的遭遇就惴惴不安。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丁三小姐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猫如何也是一条性命,见死不救实在有违菩萨教诲。”
她与丁雅娴相处日久又每日聆听那些佛教经典,渐渐地遇到事情必会先想菩萨说过什么,丁三小姐又讲过什么,从而得出自己该当如何。
这世间确实不乏一些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但大千世界瞬息万变又常常使那些大善人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若是人人心中存善念,也不求大慈大悲大善,只要小小的一念之善。那也远比大善人们更加功德无量。
桃香便是因这一念之善将这只幼小的狸花猫藏到了自己的袋子里。
丁雅娴刚从丁老太君那儿问安回来就看见桃香鬼鬼祟祟地向门外探头探脑,形迹十分可疑。丫鬟芩香走在丁雅娴的轿旁,她一边在心里暗自偷笑又小声对轿里的丁雅娴道:“三小姐,你瞧她那慌张的样子。我去吓吓她。”说罢提着裙子绕到一条捷径小路上去了。
桃香不停地向门口东张西望,这时总算见到丁雅娴的轿子。她正想上去迎接就被突然冲出来的芩香吓得魂不附体,止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
这下也吓坏了玩心甚重的芩香,她拼命安慰起躲进丁雅娴房里的小桃香。
丁雅娴进了水莲阁看到手忙脚乱的芩香忍不住点了点她光洁的前额,“你啊!明知桃香胆小还作弄她。”
芩香瘪瘪嘴,嘟喃着:“谁叫她一副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样子。”
桃香将脸埋在袖间趴在桌上哭得一颤一颤的。许久她才抬起哭得像花猫似的小脸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还以为真跑出作祟的妖物来了,可吓死我了。”
“什么妖物?你莫不是又捡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做贼心虚了吧?”
桃香一下就被芩香说中,瞬间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样子更惹得她们怀疑。
“我,我……你们等着。”她跳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房里,不多时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团布跑回来。进到丁雅娴的房里又赶紧将门窗关严实,这才敢把布里裹藏的狸花猫亮出来。
芩香一瞬间就被那一团小东西吓得躲到丁雅娴的身后,口里还乱七八糟地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猫妖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丁雅娴将这只幼小的狸花猫左看看右看看。这小猫还颇通人性,对着她讨好似的喵喵叫。丁雅娴将这猫抱到怀里,看着它脖子上的叮当沉思了一会儿才对桃香芩香道:“不用害怕,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
她说完又露出那抹神秘莫测的浅笑,好似佛祖拈花了然于胸。桃香芩香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丁雅娴却出人意料地执意要将小猫藏到自己的房里。
桃香倒是高兴,芩香却留了些小心思。她素来与沁竹院的纤纤姑娘交好。纤纤姑娘又时常拿些胭脂水粉、玩物零嘴之类的东西贿赂她,只求能她将三小姐的一举一动透露给三少爷。她想:这件要不得的事还是偷偷去告诉三少爷吧!免得等到东窗事发自己无辜受累。
这些时日皇城宫里宫外除了除猫之外,还有一件大事乃重中之重。那便是稽查史书、录书。尤以万隆元年到仁禄二十三年期间的泰安帝本纪最为重要。今日,丁鸿哲与同期的榜眼王缅被任命主持稽查史书。
待到申时,两人一同散值回去。那王缅是个性格木讷固执之人,再加上出身寒门与丁鸿哲的家世经历截然不同。因此二人虽一路行走却是话不投机。等到走出皇城已近酉时。国公府的小厮牵着马已经早早地在宫门口等着了。
丁鸿哲跃上马背双手抱拳与王缅作别,眉宇间又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神采飞扬。他策马直奔白马寺。倒是片刻不忘昨晚答应雅娴之事,心里想着今晚再去找她好博她一笑。
只可惜到了白马寺向寺内僧人询问阮书生之事竟是晚了一步,那阮书生今早已不知去向。
丁鸿哲心里有些沮丧,便缓缓骑行于冬田阡陌思考着如何向雅娴开口。适才打听阮书生的境况遭遇倒是与雅娴昨晚说的分毫不差。虽然从前他认为那些鬼神之说皆是不可信的坊间传闻,但如今他又害怕世上真有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去纠缠雅娴。
一想到她又满脑子都是她,她的音容、浅笑、指尖、发梢、衣服上的熏香、佛珠上的温度,每一样都细如蛛丝重重缠绕着他的身心,顺带勾引出他拼命抑制的欲望。他内心又增加了许多罪恶感与挫败感。感情上得到不回应的空虚和寂寞与他如影随形,最后因自惭形愧连去见她与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离白马寺不远的梨花溪。这梨花溪上有一间别致的小院,里面住着一个女道士。
这女道士本名卫籍,道号妙真。她本是丁鸿哲恩师张颐卿出任苏州太守时纳的妾侍。自张恩师年高病逝后,她便出家做了道士。如今这卫妙真不过而立之年,姿色妍丽又精通诗词音律,是以慕名前来拜访她的文人墨客不胜枚举。
丁鸿哲也曾与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只是一夜过后他又因心怀愧疚将她抛之脑后。今日竟然又走到她的门前。
“门外可是三郎?”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正如她雀跃的心。
丁鸿哲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开门,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正是丁鸿哲前来拜访。”
卫妙真打开院门,只见她‘双颊微红神似醉,笑语莺莺如燕啼’,犹如沐春海棠一般美丽动人。
“真是三郎。快快请进。”
丁鸿哲内心苦恼却也无奈之至。此类男欢女爱之事一旦有过一次,日后相见必是难堪至极又不能推却。不然必被女人嘲讽讥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之类的冷语。
这恐怕又是一段‘银烛烧花夜难安’的故事。
戌时,水莲阁外晚风习习、波光潋滟。丁雅娴房内飘散着香炭散发出的蜜味。不多时她就沉沉入睡了。她于睡梦中又似清醒着躺在一团蜜香之中。门边有一位蓝衣女子走近她,声如猫叫尖锐凄厉。
“丁三小姐莫不是浪得虚名,我那阮郎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她哭声凄凄随着一阵叮当声尤为刺耳。
丁雅娴爬起来对她道:“昨日我兄长已经答应去寻你的阮郎,他必会平安无事的。”
李曼青听完顿时怒不可遏,“可你那兄长并未尽心寻找阮郎,你们可都是诓骗我的。”
丁雅娴也是一阵困惑,她道:“怎么会,我兄长是个办事稳重之人。”
窗外狂风大作,窗户被风吹开也吹落了李曼青头上的白帛。只见一张狸花猫的脸,金色眼眸闪过怨恨的光芒。她一把掐住丁雅娴的颈子厉声大叫:“你这谎话连篇的伪善者。”
这种生前有冤屈,死后又满怀怨恨的恶灵其念力极强。丁雅娴被她掐得快要断气之时,忽然听到案桌上佛经掉落之声。这一声犹如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再一近看,有一人正一边拍她的脸一边用力掰开她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竟又是那棵杨梅树上的男子。
丁雅娴一愣之下竟不知如何说话了。她床上的狸花猫闪着幽怨的眼神一跃而下。他则是悠哉悠哉地睇了那只狸花猫一眼。
“你还敢养这不祥之物?”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毫不掩饰地说着风凉话。
丁雅娴觉得精疲力尽,她的双手无力地垂挂下来。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感激地向他道谢。不料被他挥挥手拒绝了。
“你真是毫无防备呀!可要小心别让妖魔掳去做了他的压寨夫人。”
他的荒诞说辞倒是将她逗笑了。她捂着脸笑他:“哪有去做山大王的妖魔?你又捉弄我。”
他挪了挪屁股挤到她身边躺下,一脸无辜。
“那可不是,我们那儿就有一只又肥又大的猪妖去做了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山的山大王。还专抢世间又美又水灵的女子做他的压寨夫人。结果没过几年他的压寨夫人就多如繁星了。你要去被他抢去,我看能排到……”
这时丁雅娴往里挪了挪身子有意与他隔开距离。没想到他竟毫不客气地又往她那儿挤了过去。丁雅娴刚被李曼青的冤魂折腾完正浑身无力,真是推他不得,不推他也不得。
他此刻倒是毫不在意男女有别,接着道:“以你的姿色……能排到第九百九十九位就算是不错了。”
丁雅娴对这个满嘴胡言的登徒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照你这么说那丁家二小姐能拍到第几位呀?”
他一听又是眉头纠结,眼神中反而有些埋怨她。
“你怎么又提她了?”
丁雅娴这下可是抓到他的尾巴了。“你都与她那般好了,怎么反怪我提她?”
“我怎么与她好了?”
丁雅娴转过脸与他面对面眼对眼,一脸认真说道:“不然你的衣服上怎会有她衣服上的熏香?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能欺侮她,要早日去她父母那儿提亲才是。”
他听到此言真是气结,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谙世事的女人。后又想她从前是个尼姑,不谙世事也是自然。他抓起她的袖子使劲地往自己身上蹭,又拿自己的袖子去蹭她的袖子和头发。
“你看如今我的身上也有你的熏香,那我们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了。改日我定上门来向你哥哥提亲。到时候我被打出去你可要来救我呀!”
丁雅娴被他耍得措手不及又无力还手,一脸委屈道:“哪有人乘人之危使劲捉弄人的?”
他正眼瞧了她一眼,随即翻身下床去将那本掉到地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拾来塞到她手里。又指了指缩在墙角的狸花猫,道:“我走了,要不要顺便帮你将它带走?”
丁雅娴将佛经护在心口,对他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只好无奈作罢,出门顺便帮她将门关好。跃上墙头又担心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她屋里的念经声才能安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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